第53章 第53章地上的白鸟

账房里, 裴君宝正在跟一捆一捆的烂账斗争。

见帝王亲临,他赶紧放下笔,躬身汇报。

裴君宝尚未加冠, 但讲起账目来条理清晰、枯燥无比。

谢怀安旁听了一会就昏昏欲睡,脑袋轻点。

裴修仪也奉命跟来了, 得到帝王的示意暗笑一声。

“仙师,请与我在屏风后稍坐。”裴修仪轻声道。

裴修仪引着谢怀安在屏风后坐好, 给他投喂零嘴, 跟他轻声细语地说话,夸图纸看得好。

裴修仪已经年过三十,在谢怀安的印象中是成熟的大人。

谢怀安起初有些拘谨,待裴修仪从袖子中掏出小机关后立刻喜笑颜开, 笑得越来越自然。

等裴修仪再端来一碗热好的甜汤, 谢怀安已经对他眉眼弯弯,满脸写着“自己人”。

裴修仪:“……”

真可爱,真好骗。唉。

外间, 裴君宝说完了账。

鸿曜叫面无表情的少年抱着两捆账目换个地方干活, 换了裴文正过来。

裴修仪继续跟谢怀安说悄悄话:

“刚才那是我外甥,现在是我亲弟。以前在各个分坛干活, 一直想引荐给仙师看看。”

换句话说,他们都没见过从小叽叽喳喳的谢怀安。

谢怀安没听懂裴修仪的话里有话,敬佩地听着外面的汇报。

在工部接管之前,裴文正暂管织造局,此时裴文正在说织造局与玄机阁匠人的融合情况、预计的年度目标及产量。

这套思维方式像极了谢怀安上辈子见过经理人。

一个工作狂上司的身边,全是同样的工作狂。谢怀安感觉自己是一条误入的咸鱼,瑟瑟发抖。

“玄机阁人才辈出,大景有福了。”谢怀安道。

裴修仪非常合时宜地又给谢怀安投喂了一盘点心:

“多亏有仙师在, 以后常来找我们玩啊。”

“如果不打扰诸位的话……”

谢怀安想起自己每天都是吃和玩的时间表,看了一眼裴修仪浓重的黑眼圈,颇有些心虚地拿起一块点心。

说起来,裴阁主的黑眼圈还挺好看的。

像浓艳大美人的烟熏妆。若是再涂个嘴唇,整个昭歌的时尚风『潮』都要变了。

“仙师又走神了,来尝尝文正调茶的手艺。”

裴修仪眼波含笑,在账房里走出了酒宴风范,给谢怀安撤下甜汤,殷勤地又换了杯热茶。

屏风后,鸿曜干咳了一声。

谢怀安不知怎么,本想直接夸裴阁主生得好看,立刻不敢开口。

裴文正奏完事,进来了萧惟深和周隐。

这两个也算谢怀安的熟人。

谢怀安支起耳朵,关切地听着。

谢怀安一直记得萧惟深,他是那天卜算打破僵局第一个走上前的人,也是更早前他第一个占卜出来的清流士子。

裴修仪看到谢怀安的神情,轻声讲解道:

“萧大人现在是工部尚书,玄机阁日后的一部分机关农具都会并到工部……”

谢怀安听得频频点头。

虽然他没怎么思考,听出萧惟深实现了理想,当初圈出的人们现在都过的不错,就将裴修仪的话左耳过右耳出了。

裴修仪忍住捏谢怀安鼻尖的念头,给他递了一张手帕。

萧惟深也是个工作狂。

他的述职非常详尽,似乎要将满腔热血都想投入到百废俱兴的建设中,对帝王再三请示希望仙师莅临工部,一堆用具等着指导改良。

周隐过目不忘,像个活字典。跟萧惟深一样将仙师捧到天上,甚至当着自己直接上司、顶头上司脱口而出,说什么都不想干了,愿为仙师一辈子磨墨画图。

谢怀安吓一跳,甜茶都不香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地看向裴修仪。一来觉得自己被高抬了,二来被工作狂的气势吓住。

只觉得在这个空间里还在茶歇的自己格格不入,好在还有裴阁主陪着『摸』鱼。

裴阁主说:“差不多他们该结束了,怀安,自己歇一会,我去奏事。”

谢怀安:“……”

谢怀安没在意一直叫他“仙师”的裴修仪为什么变了称呼,看着裴阁主骤然严肃下来的神情,顿悟了。

在鸿曜身边备受信赖的人们,都一个样。

谢怀安偷偷打了个哈欠,有点想睡觉,又有点自己没事干的失落。

反正有屏风在,谢怀安光明正大趴在桌面上边睡边听。

隔着屏风,是能记入史册的君臣相得的对话。

裴修仪在说学宫。说完了一阵窸窣之声,大概是跪下了,说玄机阁家大业大,但眼下天已经有了真正的主人,要将大业奉还给帝王,愿帝王善待诸弟子。

帝王说你先前代替了中书门下的职位,眼下别想着乞骸骨去乡野逍遥。以前玄机阁担起来的救济、劝农桑、教书识字这些本该由六部做的活,合并一部分,保留一部分。玄机阁本体更名成天机学派,你将人安排好后,走马上任当宰相。

等全都说完话,裴修仪道别后离去,屏风被撤下。

接见了数波人、精神却仍旧焕发的少年天子站在桌前,从谢怀安指尖里抢走一块点心,三两口吞了。

“甜的。”鸿曜道。

谢怀安炸『毛』:“陛下!盘里还有。”

“就想吃先生拿过的,”鸿曜说,凑上前亲了亲谢怀安的脸颊,“今天高兴吗?见了机械了,见了人了。”

“陛下怎么把我当小孩哄。”谢怀安不满道。

“怎么会,”鸿曜一本正经地对他作揖,“启禀先生,朕也有事上奏。”

“陛下不必如此。”谢怀安一下子清醒了,站起来不熟练地还礼。

“刚才这些人怎么样?”鸿曜问。

谢怀安想到自己的咸鱼,心虚道:“国之栋梁。”

“让他们给先生干活,如何?”

“……给我?”

鸿曜引着谢怀安坐下,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

“以后这里是宫廷,出门一条街就近建一座国师府。地方不大,是先生喜欢的小院子。但是环境清幽,再隔两条街放六部衙门,要去集市就从这边的小道走……”

“啊,要是府邸离集市更近一点就好了,”谢怀安道,“不对,怎么就国师府了?”

“朕说过,日蚀过后先生便是大景的新神,至高无上。”鸿曜执起谢怀安的手,自然地亲他的指尖。

谢怀安脑子一团浆糊,过电般抽了回来。

“刚才沾到茶了,湿了。”鸿曜一点不走心地随口找理由。

“我不能当新神,”谢怀安道,“粮食是种来的,不是拜来的。”

“只是个象征,先生放心。朕会让周伯鸾处理好神子的称呼,和天圣教割裂,先生是苍天赐下的神子。”

鸿曜道:“至于国师府,先生愿意一直窝在深宫?”

“当然不想。”谢怀安使劲摇头。

“那……先生愿意每日点卯,位高权重?”

谢怀安讪讪道:“说实话……也不太想。”

光是每日点卯一条就要窒息了,更别提权还要重。这听上去就是生命在燃烧,加入黑眼圈大军。

谢怀安自暴自弃地趴下。

鸿曜顺着他的后背,像在给胖胖顺『毛』:

“朕观先生之意,是想做些事的。所以国师之位最适合先生,清贵、又可调动六部。先生想做事时就叫周伯鸾过来听令传话,不想干的时候就安心歇着。”

谢怀安觉得鸿曜住在他的心里。

要不为什么每个决定都这么妥帖呢?

谢怀安挣扎道:“我还是不太懂国师应该做什么,但我确实可以在看器图上帮些忙,也可以找农种……只不过我不太会写奏章,还有做事时肯定要请示陛下。该找谁、该用谁……”

“先生不必管这些烦心事,做想做的便是。万事有下面人『操』心。”

年轻的天子给了他宽容到可怕的信任:“先生若是实在担忧、或是有不想处理的事,在床上跟朕说一声就是。”

谢怀安:“咳咳,床?”

鸿曜扮可怜:“深宫寂静,朕一个人住得冷清,国师府还差一个贴心的人形汤婆子、烧水小厮,先生看朕可好?”

**

傍晚,谢怀安不愿回小院。

鸿曜蒙住他的眼,抱着他飞身踏过屋檐,在昏暗的天『色』下将人放到一堵灰墙上。

谢怀安掀开白纱,发现自己坐在瓦片上,吓了一跳。

向四周看,他似乎身处深山之中,远处有层层殿宇黑『色』的影子。

谢怀安怀疑这里是永安宫,但他不敢确定。

这座院子杂草丛生,说是没人打理过,廊道的木地板又干净整洁没有霉菌。屋子里面铺着稻草,有几个木架子和石槽,看上去像个弃用的马厩。

“先生。”鸿曜站在地面,张开双臂仰头看着他。

天边已经升起新月,月『色』映亮的鸿曜黝黑的眼眸。

鸿曜像个褪尽了血腥气的野兽,收敛獠牙,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爱人。

“陛下?”

谢怀安已经习惯无时无刻被鸿曜带得心跳加速了。

无所谓了,他就是喜欢鸿曜这一口。

“跳下来。”鸿曜道。

“高……很重,会砸到人的。”

“大胆跳下来,朕习武多年不是白练的。”

“陛下先说为什么……”谢怀安攥着瓦片,“干嘛把我放在这面墙上,屋里面的草堆也能坐人。”

鸿曜的目光黏在谢怀安的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小先生,今夜月『色』正好,明日可会有雨?”

谢怀安愣了一下,闭目静思片刻,睁眼笑道:“晴天,连着好几天都是大晴天。”

鸿曜笑着,张开双臂等着谢怀安。

谢怀安被蛊『惑』了,松开手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他的衣角扬起,袍服在温暖的夜风中飘动,眼里带着闪光的笑意。

鸿曜稳稳接住他,像接住一只从天而降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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