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选择秦木】

【选择百里足足去帮忙,自己和秦木离开离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驰骋在乡间的小路上,马蹄声沿路惊起飞鸟一片。

东璜岚回头又看了看身后令人咂舌的,数十匹载着满满辎重的快马,忍不住想要扶额捂脸,无奈身在马上双手还缠着缰绳。

百里足足准备的这些吃穿用度也太夸张了,这哪里是去救人啊,分明就是大家小姐出门踏青吧。

“小心!”如影随形的秦木忽然预警。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秦木足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型如飞鹤一般振翅欲飞,翩然落到东璜岚的马背上,伸出修长的手臂握住缰绳向后勒止。

少年坚实挺拔的身躯和她之间只有单薄的衣物相隔,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辩。

马儿骤然受力,前蹄离地,整个马身吃痛而立,几乎就要翻过身去。

东璜岚惊得一身冷汗,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英年早逝的时候,身后的秦木已然再次蛟龙般跃起,不疾不徐地落在地面上,将马身重新拉回到到了地面。

等东璜岚惊魂未定地从马上滑下来,这才发现就在马前蹄不足一尺远处,一根麻绳不知被何人拴在小路两侧的树干上,上面只有些许泥土,并未积灰,看来刚绑上不久。

方才若不是秦木替她勒马而停,只怕这会儿已经人仰马翻。

“哎,可惜了我的麻绳。”右前方的林中,随着一男子的声音响起,五道人影有序地走出到小路上。

看行步,像是军中行伍。

“这些人有功夫在身。”秦木低声说道,“最高不过小成境,可杀。”

东璜岚挑起一侧的秀眉,好笑地按住秦木说道:“别别,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吧。”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要想从这里过去,总得留下点路费。”领头的是个衣着粗糙的莽汉,他斜着眼看了看十几匹载重的马队,又问道:“你们这是逃命还是炫富,这么多好脚程的马儿你们当骡子用。”

“各位大哥,我与夫君也是不得已远走高飞,出门在外都是兄弟,自当献上绵薄的路费。只是还望看在我们也不容易,就指着这点家当安身立命的份上,手下留情。”东璜岚大气地拱拱手,大言不惭地胡诌了个身份。

“哼,看二位衣着不凡,别扯那些囊中羞涩的幌子,十两,一文不少。”莽汉不为所动,开口要价。

东璜岚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队,心里盘算着那些百里足足打包的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十两也不知值还是不值。

自己出门反正是两袖清风,不行的话也只能让秦木吓唬吓唬他们了。

这五个人看起来并不是寻常马匪,极有可能是带走娘的同一批人在这里拦路断后,若是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还是装作是私奔的富家小姐吧,十两就十两。

“咳咳,秦木,你有带银子么。”

秦木老实地点点头。

“有多少?”

“足够了。”

“那太好了,借给我,回去还你。”东璜岚大喜,没想到秦木身上还带着这么多银子。

他平时一直是这几身黑衣来回来去的穿,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

难不成……

东璜岚转瞬垮了脸,没好气地拍了秦木一掌,嗔道:“你不会又去跳舞了吧,那些个老爷都是有男风之好的,你……不要去了。”

秦木先是一愣,倏尔笑起来。

眉秀似山,眼拥星霜,真真清雅绝世。

“百里公子走前给的。”顿了顿,他垂下眼,羽毛一般地轻声说:“我不会……”。

眼前的男子长睫颤颤,软语轻声,好生无辜。

指间无意触碰到少女的皓白的手腕,秦木整只手都热了起来。

“诶诶,光天化日的,注意一点啊。”莽汉哈哈一笑,见到银子人也变得好说话起来,“好了好了,快点上路吧,哥几个看不下去了啊。”

“是是,那我们先走了,几位大哥保重。”东璜岚脸上的霞光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客套话说完,急急忙忙地催着马便一溜烟地跑了。

“等等。”刚跑出百步,秦木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怎么了?”

“方才五人,右一的裤腿有一滩鸟粪,袖口还粘着片羽毛,我猜他是负责携带信鸽的。”秦木解释道。

“可是方才我们演的很好啊,他们不应该会起疑吧。”

秦木摇摇头,设想如果是影卫来做这样断后的事情,乡间小路,来往的车马本就不多,最好的方法便是设路障收费,寻常行商走亲的人只要不是急事,自然宁可绕路也不会付这么高的路费。

虽然二人言行举止并无疑点,但是影卫一定会将所有支付路费以及动手强过的人全数上报,万无一失。

果然,二人没等多久,一只鸽子便从先前的位置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

秦木手里捏着块片状的石头,双眼黑黑沉沉,已经锁定在那鸽子的身上。

东璜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旁的秦木目光如炬,找到最好的时机用手腕的力量将石块掷出,虽然手上没有箭矢,但好在鸽子飞得不高,石块又准又狠地直接打上了它的翅膀。

不等它落地,秦木已经腾空而起,几个纵跃便将它接入手中,指尖飞快地在伤口的地方封穴止血。

“怎么样?。”东璜岚近跟着追了上来。

秦木点点头,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递给她。

纸条上,果然将二人的形貌特征乃至马速都准确地估算出来,若非秦木警觉,便真的可能会惊动了掳走娘的人。

“它怎么办。”秦木手足无措地捧着受伤的鸽子,球球雪这会儿正好奇地抬起前爪搭在他的身上,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鸽子。

无辜的鸽子吓得动也不敢动。

“球球雪,不可以咬哦。”东璜岚一记爆栗敲在它的头上,对秦木说道:“那还能怎么办,带着呗,你打伤的,你要负责。”

说完,东璜岚从身后的马队中翻找出了一个布兜,算是临时给鸽子当窝了。

随即她三下五除二将装好鸽子的布兜缠在秦木的腰上,叮嘱道:“它应该要吃米吧,到了镇上你记得给它买点,反正你有钱,蓝姑子就交给你了。”

“蓝姑子?”

“就是你的鸽子啊。”东璜岚笑起来酒窝浅浅的,让她看起来总是长不大的稚气模样。

秦木点点头,算是认下了蓝姑子。

他低下头将布兜紧了紧,眼角的笑意掩饰不住小小幸福。

这,算不算他们一起养的第一只小动物呢。

斥巨资购置的北夏快马果然名不虚传,两三个时辰之后,两人的马队已经顺利来到了那座屏山脚下的小山村。

村口摇摇欲坠的木牌上,“徐家村”三个字已经被风霜抹去大半,疏于修理。

看样子,这个小村庄已经颓败很长时间了。

东璜岚拦下了一个扛着锄头路过的村民大叔,甜甜地一声小叔叔叫出口,那人高兴得眉开眼笑,话匣子一开收都收不住。

在短短的前往当地唯一一个小店的路上,大叔就已经从屏山一役后去那里的人变多了,村里人大多前去屏山卖些农货赚了钱干脆在那边安了家,到家里的娘子跟着路过的小白脸跑了,自己带着个崽子辛苦云云讲了个遍。

在大叔的带领下,二人很快便找到了百里足足所说,接头的商铺。

“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有云岚商会的店?”东璜岚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座与其说店铺不如说茅草屋的建筑,只有檐下吊着的一块写有个卖字的木牌还能勉强认出不同来。

“嗨,大人可是个活菩萨啊,前些年这里穷得跟什么似的,邻里乡亲的揭不开锅,还是他带了人来我们村里,又是教认字算数,又是出本金资助,连供货渠道都准备好了。好些个年轻人啊都加入了云岚商会,结伴去屏山做买卖。”大叔提起云岚商会,对百里足足一顿狠夸,“现在那些出去闯荡的大多已经有了钱,在屏山盖了新房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啊,也就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脱不开身,白白错失了机会。不过啊大人也没有忘记我们,你看这附近空着的村舍和那边没人照料的荒田,那都已经被大人买下来了,说是过段时间就给我们修路,哦,还有私塾,我家的崽子啊就指着大人了。”

东璜岚越听越觉得不对,百里足足那个家伙一肚子坏水,怎么可能突然发了慈悲来建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

若是云岚商会缺人手,也应该不会要找一群大字不认识几个的村民从零开始培训吧。

思来想去,这个徐家村特殊的地方……

对了,是路。

自己从南都一路跑马走来,小路泥泞却也平缓,不到两日的功夫就到了屏山附近,比走官道快了好几日。

这就意味着从这里通商前往雍州一来一回至少能节约两三天的路程,这对于行商的马队来说得省去不小的成本和风险。

百里足足说要给这里修路,当大道铺到了徐家村,这里岂不是成了最好的歇脚点,算算时辰,普通的商队若是早晨从南都出发,到了这里恰好中午,至少要用了午膳再走,而更多的下午出发的商队到这儿时已经天色渐晚,正好需要停下休整。

这个百里足足,买下这里这么大片的荒地,又收获了一批衷心耿耿的伙计,这笔生意实在划算。

而到时候去了屏山学会经商的那些人再回到故乡,家家户户都是云岚商会的人,要把这里兴建起来还不容易吗。村民还不得更加把他夸上天去。

哼,果然是个奸商。

“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件好事。”秦木的声音打断了东璜岚的遐想。

是啊,对这些人来说,的确是求之不得的。

说话间,一个伙计模样的的年轻人跑了过来。

他一边跑一边还看着手里的一副画像,仔仔细细地确认之后才喘息着说道:“小姐,我,呼,跟我来,呼,那位夫人就在靠近小山附近的二郎家隔壁。”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嗯。”秦木低声应道,长鞭一揽便将那伙计卷上了马,即刻快马加鞭,沿着泥泞的小路向二郎家狂奔而去。

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阿呜。”距离百步时候,球球雪已经警觉起来,大尾巴紧张不安地左右颤动着。

再往前走上一半,东璜岚也已经闻到了不详的血腥味。

身体里某根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东璜岚直接从马上凌空而起,短距奔袭,再快的马也比不上九九归元步。

秦木和她同时而动,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已经非常明显了,带路的那个年轻人显然已经吓破了胆,一行黄水从裤腿滴落,“怎么会这样,我离开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四周相邻的三座村舍显然都已惨遭血洗,了无生气。

在球球雪的引导下,东璜岚直接翻墙进了其中的一间。

刚一落地,她的目光就被脚下一具黄狗的尸体吸引而去。

它的右前腿上,系着一条白色的绢帕,露出来的一角上,银灰色的针线秀着一只麒麟。

是娘的帕子。

此时,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东皇岚深吸一口气,脚步慢了下来,像是踩在永不回溯的时光里。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信奉辰阳宗,相信他们所谓的气运和轮回。

那些信仰,是当真正无力,无助的时候,心里唯一的稻草。

她慢下来的时候,秦木已经抢在她之前进了村舍。

“里面是空的。”

很快,秦木又扎进了附近的三间村舍,将四周的情况摸了清楚。

“附近村舍一共有两具尸体,那伙计认出,是隔壁的二郎和一名寡居的婆婆。”

又是两条人命,欧阳朔真不愧是辰阳宗的门下,竟然也视生命草芥一般。

这样的人,还是什么大将军,真是笑话。

“我们来晚了。”秦木遗憾地说道,“看足迹,是向着雍州方向去了。”

东璜岚轻叹一声,娘亲的踪迹就在眼前,却刚好错过了。

“唔。”东璜岚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二话不说交给秦木,再倒退回到那条黄狗旁,蹲下身,轻拂过它的毛发。

好软,娘在这里的时候应该也很喜欢你吧。

手指顺着毛发移动到那张绢帕上,东璜岚闭上眼睛,仔细地检查上面微弱的记忆。

或许因为给黄狗包扎仓促,又或许当时的娘并没有太深的情感波动,那些片段若有似无,难以凝聚。

尝试了好一会儿仍然无果,东璜岚无奈地放弃了。

黄狗的眼睛仍然圆睁着,球球雪悲伤地用鼻子蹭了蹭它。东璜岚伸出手,准备替它合上眼,心里也跟着悲伤起来。

它又做错了什么呢,也要跟着丢了性命。

手指触碰到它眼睛的一霎,强大的吸力瞬间将东璜岚整个拽入其中,再睁开眼时,娘亲充满恋爱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

“娘。”

“阿黄乖,腿受了伤记得不要碰水,我给你简单包扎了一下,千万不要淘气咬掉哦。”君夫人接着说道,“摸摸头,不要疼,摸摸耳,疼不着。”

摸摸头,不要疼,摸摸耳,疼不着。

小的时候自己摔伤了,娘也是这般轻声软语地哄。

“这是……阿黄的记忆,所以我看到的都是它的感受。”东璜岚感觉有一群麻雀从头顶飞过,隐隐约约,竟然还想要去抓上两只。

场景到了这里再度模糊,似乎是切换到了另一段的记忆中。

“妈的,老子刚才出去撒泡尿,被隔壁的男娃子瞧见了。”一个戎装男子提着把宽刀,一手提着裤子推门而入。

坐在台阶上的另一个披着头黑发的男子抬起头问道:“搞死没有。”

“跑得太快,这破村子七拐八绕的就没追上。”

“啪。”披发男子霍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甩上去,厉声道:“废物,将军是怎么交代的。去,抓到那男娃子,抓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将军……这些人果然是欧阳朔派来的。

“是是是。”持刀男子被打得一愣,连滚带爬地转身出门。

“把那娘们儿捆好了扔到车上去。”

“是。”君夫人的身后,一黑影应道。

那身形高挑,步伐轻盈,正是一名影舞者!

“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准备转移。”披发男子啐了口唾沫,从腰间抽出把剑对剩下的人道,“能杀的都杀了,那帮妖族邪门得很,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飞出去。”

黄狗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从言语间的气氛中模糊地察觉到危险。

只可惜,它一只狗儿又能躲到哪里去。

东璜岚悲哀地闭上眼睛,这些人在辰阳宗百年如一日的教唆下,已然将妖族编撰成了无所不能的魔鬼。

可笑,就因为这样毫无根据的顾虑,就要将这村子里无辜的生命全数抹去么。

秦木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眼里都是担忧,但始终没有出声打扰。

一直到东璜岚回过神来,他才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犹豫了一会儿,东璜岚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道:“如果我说,我能窥探到触碰物件中保留的属于这件物品自己的记忆,你信么?”

世人皆知万物有灵,并无生命的死物上因为沾染上了生灵的神元,也可能成为灵物。但是若说能够看到所保留的记忆游丝,则几乎无异于天方夜谭。

“嗯。”秦木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四年前,他亲眼见过东璜岚眼里乍现的绿光,以及那控制心神的力量。

虽然她自己不记得了,可那年在樊城,脱地牢而出,破除重重围困的情景,他仍然记忆犹新。

“啊。”东璜岚已经准备好要说,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了,忽然要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险些让她咬到舌头。

“刚才,我从阿黄的记忆中看到娘亲了,她身边至少有三名劫匪,其中一人看身法,应当是影舞者。”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的确有影舞者还活着。

秦木摩挲着指间的戒环,影舞者誓死效忠从无叛类,无论那人什么是什么原因掳劫主家,他都要亲手将这人用刀丝诛杀。

秦氏影舞者,可杀不可辱。

“我担心,他们会对娘用私刑。”东璜岚郁郁地望向车辙痕迹的方向,若是如她所料,欧阳朔为了得到无字幡的下落,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我想去雍州。”

“好。”

秦木墨色的眼中星辰般亮起,这天下本没有路,但只要是她要去的,他自能为她劈出一条大道来。

有所信,则无所畏惧。

正当二人准备上马时,先前带路的伙计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

“大人传信来说,若是没追上君夫人,他在樊城酒楼相候。”伙计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裹递上前道,“这是行商令,大人说出入城能方便不少。”

“百里足足?”

“正是,小人微贱,不敢唤大人名姓。”

“知道了。”东璜岚翻了翻白眼,百里足足在这些人心里地位崇高,简直堪比辰阳宗主在教徒中的影响力了。

衣食父母,真是不亚于父母啊。

从徐家村到樊城,不过半日的马程,再加上所骑行的都是些日行千里的宝驹,两人没费什么功夫便到了樊城。

四年前,从临安逃往南唐的时候,东璜岚一行也曾途径此处。

那时的樊城还只是个边陲小城,短短四年间,得益于舅舅任相后主张的通商自由,南唐和雍州之间的商贸翻了何止十倍,樊城这样的地域枢纽变化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前脚刚跨进酒楼的门槛,东璜岚便瞧见易安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二楼的雅间。

既然来者有先后,她只好跟着上了楼,在门口的栏杆上靠着小憩。

顶着日头赶路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无奈五感太好,雅间内的声音仍旧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

“大人,事情都办好了。”恭敬地垂首站在百里足足身边,低声道,“方才接到消息,百里老爷买的五十名婢子已经到了樊城,现在押运的商会却忽然抬价,来信请大人出面调解。”

“五十名婢子?”百里足足皱起眉头,易安口中的百里老爷正是他的父亲百里楚怀,“老东西又帮那群雍州的混蛋买瑶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帮,让他自己想办法!”

樊城隶属雍州,老东西自己的地盘还要求助于他,黄金渠这两年果真是大不如前了。

“百里老爷原话是说眼下瑶国在闹时疫,他也是帮那些可怜人,他还说……”易安顿了顿,将头埋得更低了,“大人的表妹也在其中,夫人若是还在……”

“混蛋!老东西还敢提我娘!”百里足足额上青筋暴起,下颚咬得钝响。

瑶国女子妖娆婉约,国风又重男轻女,以致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瑶女被卖到各国为奴。

瑶国的男人们却肆意挥洒着这些交易所带来的巨大财富,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国力一日不如一日。

他的娘亲,身为瑶国公主,也没能幸免。

当年因为美貌被百里楚怀看中,无奈远嫁雍州,再多的陪嫁也改变不了她瑶女的卑微身份,最后郁郁而终。

“他说是表妹就是啊,我都没见过,鬼知道他是不是胡诌个借口,就为了唬我去帮他收拾烂摊子。”百里足足手里的扇子啪得一声敲在桌上。

不过,说是这么说。小的时候,娘亲的确也曾提起过自己在瑶国时,有位亲近的舅母,为了给夫君生个儿子难产死去了,膝下留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

老东西!

算准了他没办法撒手不管。

无论是不是他的表妹,瑶女到了雍州,能进大家氏族安稳做个婢子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是被坑入那些禽兽的府宅,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东璜岚本来不想听墙角,但无奈感知力实在难以收敛,听了一半再想跑就更过分了。

她知道,百里足足话说的再狠,也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的。

易安得了令,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撞上正一副了然之色啧啧叹气的东璜岚。

先是一愣,他的应变极好,马上回过神躬身行礼道,“岚小姐,大人在屋里等你。”

“易公子辛苦了。”

“不敢当,岚小姐叫我易安就好。”

说完,屋里传来百里足足不耐的轻咳,易安马上心领神会,一溜烟地走开了。

“岚儿。”见到东璜岚,百里足足一脸兴高采烈,金眸清亮,笑意融融。

“行商令还好用吧,今天这么晒怎么也不带个笠帽遮遮阳。”他左看右看,对这没有自己陪护的一路安排吹毛求疵。

还好易安已经跑路了,不然这时候正好背锅。

“我没事,晒晒太阳挺舒服的。”东璜岚才不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娇弱女子,刚好口渴了,便也不客气,自己斟上一大碗的凉茶,咕嘟咕嘟喝了干净。

“怎么渴成这样。”百里足足皱眉恼道。

“正常的,到底进了雍州,路上不敢停,直奔樊城跑。”吐吐舌头,东璜岚鼻尖上冒了汗,微润的细小水珠晶莹剔透。

君夫人没追上,她心里肯定是着急的。

刚好先前她委托自己去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回南唐这一路还是自己亲自护送才好。

“那些匪徒在雍州定是有人接应,只怕是追不上了。”带着抱歉,他叹息一般轻声说道。错过这一次机会,再想要拦截下君夫人,难如登天。

“想必,欧阳朔也是这么认为的。”东璜岚擦擦鼻尖的汗道,“所以,此去阳城反而出乎他们的意料,或许能碰上防范松弛的时机。”

“你要去阳城?!不行,太危险了。”百里足足闻言皱眉。

这些年,在辰阳宗的宣导下,雍州法度更为严苛了,没有通行令牌,别说住店,就连行路都寸步难行。

更何况他已经想好了,送东璜岚回到南唐,他便会亲自去向自家的老东西负荆请罪,千金作赌,软硬皆施,总能想到办法逼迫大将军府放人。

“云岚商会常年在阳城有买卖交易,带个人进去应该不难吧。”东璜岚撇撇嘴,她能提出这个方案,自然是想过可行性的。

“岚妹,行商很苦的,商人们虽然表面风光,但在雍州仍然没有地位,不说氏族,就是个落魄书生都能随意打骂。”百里足足连连摇头,“而且别看行商令能出入雍州城门,但到了阳城却最是没用,很多地方都无法出入自由。”

他自己也就罢了,一想到岚妹也要受那些毁誉冷眼,百里足足满心拒绝。

“我听说,每年雍州的王宫贵胄都会从南唐购买姿色尚佳的婢子美妾,混在这些人中,出入阳城应该问题不大。”东璜岚循循诱导道。

“那怎么行!”百里足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什么婢子美妾,说得好听,还不都是那帮人的玩物罢了。

一想到一双双肮脏油腻的眼睛要在东璜岚的身上打量审视,说不定臭猪手还要捏上几把,百里足足几乎汗毛倒立,金色的眼瞳里要喷出火来。

“欧阳朔是辰阳宗的信徒,对吧?”东璜岚解释道,“按照辰阳教宗,婢子是泥,与大将军云泥之别,欧阳朔心心念念想要为辰阳宗主江雨综重用,又怎会屈身为难我一个婢子。”

“而且,你爹不是和辰阳宗走的近?他送的婢子,应该没人会怀疑吧。”

“你……”百里足足看看房门,又看看东璜岚,他们方才说话声音压得低,房门的隔音也很好,怎么也不应该还被听了去才是。

“我不小心听见的。”东璜岚无辜地摊摊手,软了软声音道。

百里足足挠挠满脑袋无意乖顺的头发,虽然万般不愿意,又的确不得不承认,假扮成敬献给欧阳朔的婢子的确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方法。

东璜岚性子要强,硬要她回南唐只怕适得其反。

但是,找到了君夫人的下落,又如何能将她从重重把守的将军府里救出来呢。

“既然二婶传讯给舅舅,希望能将她和娘一起救出来,我想她不会全无准备的。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她口中的,欧阳朔的秘密是什么。”

东璜岚心意已决。

就算那将军府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上一闯。

“好吧。”百里足足几乎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是看着星星点点的希望从东璜岚的眼里亮起,他又于心不忍,“但是,你要答应,到了阳城要听我的安排。”

“好。”东璜岚一口答应。

既然是要请百里足足出面将她安差进瑶女之中,当然是要乖乖听话的。

东璜岚信心满满地等着百里足足牵线搭桥,让她见一见美名远播的瑶女。

然而,当真的和那位传说中百里足足的表妹面对着坐在一个屋里时,东璜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只见百里表妹聘聘婷婷地坐在椅上,同样是坐着,她却宛如一朵娇弱的鸢尾,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以前只是听说瑶女柔若无骨,呵气如兰,但见到真人,还是忍不住为她们那天生的温情所折服,柔柔地一颦一笑足断人肠。

这要怎么假扮!

东璜岚开始觉得百里足足之所以会答应这个计划,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便知道她会自己放弃。

“瑶女善琴,舞,书,画,虽然造诣不过小成境,但是胜在灵动清丽,瑶风别致,在雍州也是独树一帜的。”百里足足摇着他新制的一把金丝钩琳琅坠的紫竹扇,整个人舒服地窝在角落里的一张八脚躺椅中。

什么叫不过小成境!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这难度,还不如要她重新投胎算了。

“不过,你这次只是短时间假扮婢子,并不需要全会,形态神情有八分像就可以蒙混过关了。”百里足足躺得舒服,半闭的眼里金色的眸子难得地安静着,“书画琴舞嘛,作为婢子也不会有人考究你的才学,只需能鉴赏评断。”

“早说嘛。”东璜岚瘪瘪嘴,差点以为四艺都要小成境才可以当婢子。

“时不待人,我也只能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百里足足半眯着眼笑起来,少女灵动的神情实在生动可爱,真想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脸。

“这三天,就麻烦半夏姑娘了。”他说着向端坐在旁的表妹隔着空气,揖了揖手。

“表哥言重了,这有什么麻烦的呢,此番劳烦表哥搭救,半夏还未替大家谢过表哥。”半夏姑娘起身回礼,举止娟娟静美,瑶音软语温柔似水。

东璜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心里默默将她的话模仿了一遍。

瑶音最难的,是那婉转的音调,犹如九曲连转的溪流一般。

“举手之劳,表妹不必挂怀。”百里足足摇摇扇子,目光始终落在东璜岚的身上,瑶女静淑之美全然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随手扔了枚马**到嘴里,咬得汁水四溅,好整以暇地将自己又靠得舒服了些。

半夏长如鸦羽的眼睫始终半垂着,似乎在百里足足面前,她始终是不配与其平视的奴。

“他不吃人的,你不用这么拘谨。”东璜岚挨下身子,对上半夏乌黑的眼眸。

“不,表哥是大人,不可无礼。”半夏摇摇头,仍旧垂眸。

“这里不是瑶国,他也不是什么大人。”

“岚儿说的对,这里不是瑶国,在这里男人和女子享用同等的权利。”百里足足坐起身,合上手里的紫竹扇,正色道,“你要学习重新看待自己,否则,你的人生不会比我娘的好过,你若自认低人一等,那么也没有人会高看你一眼。”

“在表哥眼中,或许半夏只是固守旧俗的人,但在半夏看来,这样尊卑有序,才是安稳长久之计。”半夏温柔地笑起来,仿佛他们那样平视而语地交谈才是坏了规矩,“而且姨母身为正妻相夫教子,贤名远播,并无不妥。”

东璜岚和百里足足相视一眼,都是一脸无奈。

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想法,非一日之功啊。

现在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雍州的名绅贵族都对瑶女趋之若鹜了。如此逆来顺受的性子,娇柔娴静的美态,不正是中了那群臭男人的下怀吗。

在百里足足包下了樊城最华贵的酒楼,这里的几天,东璜岚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仅每日一起床就有丰盛的早餐放到了门口,珍馐海味层出不穷,姑娘们的洗漱用水也极为讲究,也不知加了什么用料,洗完脸又白又滑的。

秦木一早就出了门,说是要去见个什么人。

哼,他在樊城难道有什么旧识?不会是四年前骗得他去卖艺献舞的那个老鸨吧。

“岚姑娘,你有在听吗?”半夏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东璜岚的衣袖。

“啊。”走神的东璜岚恍惚地回过头,糟了,方才说到哪里了?是画叶时的笔锋走向,还是点花蕊时的银钩巧力?

瞎蒙一个吧。

”我在听的,要用手腕的力量挥出去。”

噗嗤,半夏掩嘴笑出了声,”方才已经说到鸟羽的细丝了呢,这挥出去可就坏了。”

半夏笑起来美得毫无棱角,就像新生的小鹿,带着三分的羞怯。

“你笑起来真好看啊。”企图蒙混过关失败,东璜岚不好意思地打岔道,“若是你多笑笑,得迷了多少男人去。”

“我娘说,女子美貌,能让自己心悦之人喜之爱之足矣,多一分是麻烦,少一分是遗憾。”半夏讲起道理来一板一眼,倒是和君臣泽颇有几分相似。

东璜岚对这样的大道理向来嗤之以鼻,美貌给自己看的,每日瞅瞅铜镜里清爽的自己多快活上一些罢了,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

“姐姐有心悦的人么?”

“唔。”半夏垂下眼睫,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抹红霞惹了双鬓香腮雪。

哇,还真的有心上人啊。

东璜岚好奇心大起,“是谁啊,瑶国人吗?”

半夏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霞光。

“诶,那不如你们私奔吧,这里有我们帮你掩护,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安身立命。”

事不宜迟,现在瑶女都还在酒楼里,少一个人还能糊弄过去。

“不要。”半夏却急了,捏住东璜岚的裙角。

“为什么不要?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真的入了府成了别人的婢子,再想说亲可就难了,一切但凭主家做主的。”

“不要,我是莲花台钦点的,我要是丢了,会有很多人受到牵连。”半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语气却坚定如磐石。

乌黑的小鹿眼里,复杂的情绪隐隐作痛。

“姐姐身在瑶国,莲花台的人又没见过你,怎么会钦点要你去侍奉?”

半夏没有说话。

东璜岚心下了然,这自然是将她买入雍州的百里楚怀的主意。

最好的姑娘,献给最有权势的人。

雍州的贵族大权独揽,百姓命贱如草,更不用说这些从异国买来的“玩物”了。

东璜岚坐在床塌上,额角抵着漆痕斑驳的窗棱,眼神落进樊城茫茫烟雨里。

樊城不比临安秀美,沉闷的市井气氛,浮躁不安的过往路人,似乎整个城都笼罩在阴云密布的焦虑中。

她记得这个地方。

四年前,笙哥哥就是在这里被冤枉盗窃,因为司法混乱,酷吏滥用私刑,丢了性命。

东璜岚从怀里摸出那柄木梳,神情复杂地摩挲着光滑的梳齿。

这时,酒楼下,忽然有个垂髻稚子从娘亲的手边挣脱,瞧见行路的高头大马开心地捡了片菜叶想去饲喂。

马上的人粗眉一横,手里的马鞭便朝着满脸笑容的稚子身上甩去。

那马鞭足有手臂粗细,铁皮韧劲十足,这一鞭子下去皮糙肉厚的壮汉也少不了皮开肉绽。

东璜岚来不及多想,前身已经探出了酒楼,下一秒就准备飞身跃下。

却见马鞭尚未落下,忽然就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连带着那人一侧的鬓发,在惊愕中落到了地上。

“见鬼,邪了门了。”人影都没看见,自己的辫子和鬓发竟然寸断,那人心知这只是警示自己,若是再作停留只怕下一个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于是那人狠狠地瞪了马腿边恍然无知的稚子一眼,双腿一夹马腹,仓皇而去。

街上来往的人群什么也没能看清,奇怪地互相唠叨了几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悬在半空的东璜岚,捕捉到了那抹身法诡谲的身影是如何将手里的剑掷出,再高高跃起,足尖点在屋檐瓦砾上,剑落到一半时人已经到了街的另一侧,稳稳地将剑收入到鞘中。

一气呵成,全无破绽。

天下能做到的人不出五指之术,这会儿在樊城的,就只有秦木了。

秦氏影舞术果然登峰造极,只可惜,这样一群人却屈居东璜氏之下,隐没长安岭之中,知道他们的人寥寥无几。

但是!

这个时辰才回来,一整个下午,也不知道他是去见什么旧识了。

“岚小姐。”秦木步入房里时,东璜岚没有回头,正在生闷气。

“怎么了?”秦木手里提着个木匣,疑惑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璜岚很想憋住,但是鼻尖一动,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是酱肘子!

她忍不住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秦木手里的木匣。

“礼物。”秦木忍俊不禁,看她的样子真是只小馋猫。

“哇,你去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买这个?”东璜岚三步并作两步,刚才生闷气什么的已经全数抛在了脑后。

揭开食盒的盖子,肉香夹杂着卤汁的醇厚扑面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秦木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觉得这一下午的忙碌都是值得的。

夕曛最后的那抹暗金色的霞彩落在他的脸上,爱不释手地将那秀美得如精雕细琢般完美的轮廓描得细腻动人。

说来不巧。

今天的酱肘子因为老师傅请假回了家暂停售卖。他不善言辞,只能凭借多年的追踪学识,硬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位老师傅的家里。

这才得知,老师傅的孩子腹泻不止,一家人正焦头烂额没有办法。

为了能让老师傅放宽心做肘子,他跑了十几家医馆,却被告知最近城里腹泻的人多,大夫都被请走了。好一番折腾,最后还是四年前医治东璜岚的那位老大夫愿意帮忙,于是他背着老大夫跑了半个城送去给孩子看病,再跑半个城将老大夫送回到家里。

临近黄昏时,老师傅感念他的帮忙,这才没有让他空手而归。

四年前,是他无能,连这样一份肘子都不能满足她。

四年后,说什么,都要补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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