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的狼突然跑了。
那日他忽然收拾了包袱来和自己辞别,背上一只青灰色的装得鼓鼓的包袱,头上戴一顶姜黄色的草帽,毛绒绒的耳朵被草帽压扁,眼里带着笑,兴奋又激动。
“我要走了!”他看起来很开心。
无念心里一忧,急忙道:“去哪里?”
“我要回老家!我们狼族的祖籍地!”
“是、是吗?”他心里一阵失落。是了是了,知欢并不是人类,他属于狼族,迟早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明明不应该阻止,但他还是开了口。
“你来观自在菩提已有百年之久,人间沧海桑田,怕是……怕是你老家也并非昨日之貌。不如、不如还是……”
少年摇摇头,很犯愁又很认真地对他说:“不行的!不可以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烦恼极了。当然想留下来,可是为了在一起他必须回到狼族的古地。在那里,有世代繁衍的妖类,还有法力强大的妖王。他的祖父从古地迁出来,甘愿成为一只普通的狼,而现在,他要为了自己的幸福回去。
他是一只勇敢的狼!
“那、那好吧。”
向往自由的生灵绝不应该被困在人类的一方天地之中。无念没有拦住他。长年生活在寺中的知欢天性纯洁,且不知人间疾苦。临行前,他百般叮咛。
“知道了知道了!我聪明着呢!”
“戴上这个。”他将自己的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念珠挂在知欢的身上,以护他周全。
“我走啦!”
无念目送着少年步出山门,身影消失在天地之间。那是他从只有几个月大养起的孩子,至今百余年,从未离开他的身边。
是否人间游子远行的父母都如他这般心中难舍却不得不断?
此去是否不归?观自在菩提的生活实在在无趣了吧,对于知欢来说。人间风花雪月,山中青灯古佛,谁又甘愿吃这苦楚?
纵使希望渺茫,依旧盼他归来。
一日两日……一年两年……晨曦日暮年复一年,无论是大雨侵盆还是雪满屋檐,无念都会站在山门前等。
等一个人,就像等一只不知归途的大雁。你担忧他在浮华世界有了新的快乐,叶落会归根,但你恐慌的是自己还是不是他的根。
有一年雪满山中,那日上香的香客都不有几人,扫地的僧人早起也犯了懒,拿起扫帚扫雪的时候却呆住了。
“师、师叔?”师兄弟们相继有了各自的弟子,无念却始终不曾收过徒。无广告网am~w~w.
“师叔你……”扫地僧人说不出话来,平明才停的雪,可师叔的身上却是落满了雪花,他站这里站了很久。
无念的眉间有着冰碴,赤红的眼睛里隐藏着许久未有的暖意。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今天就是游子但归之日。
他的少年——他养大的狼终于要回家了。
“嗷呜……”清亮的狼嚎把一日清明打破,寐中的弟子一惊!刚入寺的新人慌张失措,啊呀,狼?怎么寺里进狼了?狼从山里出来叼小鸡了吗?鸡家里的鸡怎么办哟?
啊对,他已经出家了,寺里不养鸡,何况观自在菩提是什么地方,师叔师祖们个个得道高僧法力高强,莫慌莫慌。
扫地僧也是今年刚进的寺,否则这每日扫地的活也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猛地听到狼嚎,举起扫把挡在胸口前,从白雪茫茫的大地上,忽而远远跑来了一只白色的……狼!
“师叔师叔,有狼。”
求救的师叔脸上笑容越发明显,扫地僧摸着胸口安慰自己,师叔在此,谁敢放肆,以师叔的法力,那白狼十丈之内就不能进入……
一步两步……扫地僧麻木地望着白狼撒欢似地跳上师叔的身上,那看起来有……很多斤吧。膘肥体壮的,肥嘟嘟的,师叔晃都没晃一下,师叔您的力气未免太好了。
“回来了?轻、轻点?”无念在笑,白狼的大舌头扫遍整张脸,微微凸起的倒刺带来一阵痒感,蹭得人全身发麻。
“嗷呜!”要抱。
抱着回去了,深陷在雪地上的脚印完全说明了常知欢这数年在外的体重,但抱着他的无念,还能眼不跳心不惊地说出“怎么瘦了,是不是没吃饭”这之类的话。
少年长大长成了极其俊美的青年,无念有些失落,变化的这段时间他并不在身边,无法亲眼目睹。就好像种下的一棵开花的树,你尚未看见他枝头美丽的花朵,归来时,便已硕果累累。
“你长大了。”
“是呀是呀。”漂亮的青年靠在他的膝前,就像曾经那样,柔软如缎子的乌发垂了下来,他好想无念啊,想得不得了。
狼族的老家一点也不好,怪不得祖父要迁移。那里不仅是狼族的老家,也是其他族类的栖息地。法力强大的妖怪数之不尽,他小小的妖力在其他妖怪面前简直就是个渣渣。
如果不是无念给他念珠,多少次保住他的命,只怕这一去再也回不去了。
他找到了妖王,问妖王有没有这种能让公狼生孩子的妖。妖王冷酷的眼神一瞬间也愣住,半晌才恢复高冷的神情。
“逆天而围,必遭天谴。你年纪还小,不懂事,会后悔的。”妖王难得好言相劝。实在是这只狼又傻又天真,和这山中一只只都狡诈得不行的狼完全不同,仿佛是家养出来的傻孩子一样。
“我不怕的。我是一定要有孩子的。这样就可以回去和无念结婚啦!”
“无念?那是谁?”妖王皱眉。
白狼通红着脸,终于羞涩起来。
“我——我的意中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肯定不是个好人!”妖王唾弃,“要有孩子才能和你结婚的,必定不是什么真心人。你莫要受人类欺骗,这世上最会骗人的就是人类,一个一个都坏的不行。”
“才不是!他就是好人。”白狼理直气壮反驳,“何况,何况——他又不知道。是我自己求的!和无念无关。”
“哦?”妖王笑着看着白狼,“那你此番前来,他可知道你所为何事?若时他不知,岂不是还要怪你?”
“这……”少年一屁l股坐在地上,脸上灰扑扑的,全是灰。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既然你没有想清楚,那且……”
“不!”他跳了起来,千辛万苦回到这里,绝对不能前功尽弃,“求妖王赐我神药吧。我想……我想他总是愿意的。”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依了你。不过,世上事绝没有不劳而获能得到的,你要得到灵药必须在我这里做三年苦力!”
“好!”
从此,妖王的宫中多了一个干苦力的小厮,从来没有做过活,每日只要想着抓肉睡觉的白狼第一次学会了做各种粗活。
有时会觉得累,有时会很想念,但他满含希望。
拿到药的那日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妖王宫中的桃花开到绚烂,白狼抓着药,开心在地上打了个滚。妖王眼睛一抽,实在不敢恭维。以人形的灾地上做着狼形的打滚姿势,惨不忍睹,而且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
几年下来,妖王对这个傻乎乎的白狼也很有好感。这山中多少年不曾见过这么笨这么傻这么天真纯善的狼了。见惯了狡诈奸滑的恶狼,猛然是个小可爱,反差真是有点大。
“能自己回去吧。”妖王担忧,要是路上被人当成羊给叼走了怎么办。
“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所以也能自己一个人回去!他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傻。
“行吧。祝你一路顺风。”妖王爽朗地挥别,送走这只又傻又白的笨狼,“你需切记。”
“任何逆天而为的行为都会遭到天谴。我不知道这个药吃完之后会有什么作用,但我想你总要付出代价。你可曾确认过,为了所要的结果,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
妖王言尽于此,当年背着包袱带着一顶小草帽的少年离开的山门,他的背影坚韧,已然长成了可靠青年的模样,但心性却始终如来时一般。
天真。傻气。
他欢快地奔赴山下,向心里的家奔跑。
桃花烂漫时节从妖王山而去,大雪纷飞时归来,观自在菩提的钟声向遥远的地方传去。
他抬起头,望见山寺前满身是雪的僧人。
“嗷呜!”
喜悦充满整个心房。他的心内全是甜蜜。久别重逢思归,他想念他的那个人。
靠在无念的膝盖上,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如何都闻不够。
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里纯洁无垢,天真地说出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哑口无言的事情。
“我!要有你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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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醒。常知欢睁开眼睛,头顶是老旧的青帐,挨着他的是自在软软的胳膊。天未曾大亮,房间里有些暗。他望向别处,无念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打坐。 m..coma
脸上有淡淡的笑意。那样淡的,几乎要消散的笑意,却被常知欢捕捉到了。
虽然淡,淡的的确确是在笑着的,且高兴着。忽而,他的笑容一滞,露出惊吓的表情。
常知欢皱着眉。他在想什么?什么事让他如此大惊失色,甚至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常知欢小心地下了床,走到无念的面前,半蹲着,视线和无念持平。
他盯着无念的脸上,他的额上冒着汗,忽然伸出手往前虚虚一抓,常知欢躲避未及,被抓了个正着。
他惊慌失措地,以为无念醒了。但无念依旧闭着眼睛,冒着冷汗。
原来没有醒啊。他放下心来,撇撇嘴,取了一张帕子擦掉无念脸上的汗。
此时,无念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