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门人下山

李自成被杀,袁承志取李自成而代之,改大顺为大汉,此事已经传开,在江湖之上和各方势力之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巨浪。

华山之中,一间朴素的房屋内,一个五十开外,身着玄色长衫的中年男子静静地站立着,但见他左手拿着一个铁打的算盘,右手则拿着一只铜铸的笔,轮廓分明的脸上既有着文人墨士的朴质风雅,又不乏商贾的奸诈狡黠。

当然,他的奸诈与狡黠从来都是针对枯恶不悛之徒,而非忠直良善之士。

因为,他是黄真,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大弟子,如今的华山派掌门黄真,对于忠直良善之士,他一向都是报以真诚,至于作奸犯科,臧害无辜的奸佞之徒,则除恶务尽。

不过,向来爱憎分明的他,此时目光中竟出现了一种少有的迷离之色。

突然,他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四十出头,面容像锅底一样黝黑,身躯像岩石一样健壮的中年人,这中年人身着一件粗布麻衣,手上则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击打硬物才可能产生的老茧。

难敌,对于你袁师叔袭杀闯王,取闯王而代之一事,你怎么看?”黄真一字一句地问。

袁师叔淡泊名利,宅心仁厚,他此番作为,并非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冯难敌不卑不亢地迎上黄真的目光,声线平缓地道。

他看到,满清入关,华夏即将生灵涂炭,而闯王李自成却日渐昏庸,贪图享乐,听信谗言,迫害忠良,大业很快败坏,而偏安一隅的南明已是沉湎于江南的脂粉,君臣皆醉生梦死,过着酒池肉林的日子,如此下去,他们被如狼似虎的满清消灭只是时间问题,袁师叔的父亲袁督师曾是力抗满清的大将,他身为将门虎子,忠良之后,自是不忍看到中原大好河山落入满人的手中,所以便率领麾下七省绿林会英豪杀了李自成,取而代之,他这不是在争权夺势,而是在抢活儿,将那驱除鞑虏,光复汉家河山的重任扛在了自己的肩头之上。”

此言甚是。”黄真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凝重之色亦是久久未去。

师父,既然袁师叔现在取代了闯王,要统领这数万的人马与清兵相抗衡,肩上的压力和担子自然是不小,不如这样吧,让我们去帮帮师叔,你看,你看怎么样呢?”一个二十出头,面像憨厚的青年朗声道,那睁得如灯笼大小的眼睛给人一种十分傻里傻气的感觉,目光异常的天真朴质。

希敏,你真的想去?”黄真问。

是的,我真的挺想去帮帮师叔的。”崔希敏迫不及待地答道。

是啊,师父,我和大崔虽然武功不是很好,但是呢,我们却一心想着行侠仗义,为汉家河山的复兴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所以呢,现在师叔既然执掌了原大顺的数万将士,我们自然是要去帮帮忙咯。”崔希敏身旁,一个容颜娟秀,肤白如雪的少女巧笑倩兮地看着黄真,柳叶状的眉毛轻轻扬起,璀璨晶莹的目光给人一种灵动,调皮之感,随风飘动的青色束发丝绦给本就秀丽的她增添了几分男儿的英气。

这个少女正是安大娘的女儿,与崔希敏青梅竹马的师妹安小慧。

本来呢,为师是不太想让这个崔希敏去的,因为,这小子是个有勇无谋,却少半边脑袋的榆木疙瘩,弄不好非但不能给袁师叔帮忙,还尽添乱!”黄真没好气地说着,气恼地白了崔希敏一眼,似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不过嘛,有小慧同行,为师就放心多了,毕竟,小慧这孩子聪明机灵,和你在一起,恰好能在关键时候指点指点一下你,让你不要冒失犯傻。”

多谢师父。”安小慧喜笑颜开,乐呵呵地向黄真打了个拱手,然后拍了拍崔希敏的肩膀。

行了,大崔,师父已经答应我们了,我们就赶紧去小师叔那里吧。”

好,好的,谢谢,谢谢师父啊。”崔希敏这才站了起来,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傻愣愣地向黄真作了个揖,然后转过身子,携起安小慧的手迫不及待地向山下跑去。

希望希敏这次能长大点。”看着崔希敏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黄真不禁长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地自语道。

渭南市郊,一处朴实的农家小院。

竹制的篱笆将这方圆不过百余平米的院子整齐地围成一拳,一株株桑树,果树井然有序地站立着,既像一个个威严的卫士,又好似一个个听话的孩子,嫩绿的叶子在六月的清风中徐徐摆动着。

小屋里,一个身材瘦小,年龄约五十开外的汉子正襟危坐在一张坚毅的木制靠椅上,他头顶的发丝被一根淡蓝色的布条子缠成了一个髻,那张呈古铜色的脸上,五官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错落有致,朴实无华,但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却是深如大海,不时地散发着一种冷厉,矍铄的光芒,给人一众不怒自威之感。

一个小巧的茶杯正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边,杯中的茶水还泛着丝丝热气。

师父,此事千真万确,据可靠消息称,袁师叔他的确是杀了李闯王,并且率领麾下七省绿林会的好汉攻占了西安的大顺王府,取闯王而代之,改旗易帜为大汉,自称汉王。”一个三十六七岁,剑眉星目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尽管他在刻意地收敛,但是眉宇间还是不经意间透露出一种孤傲、冷峻与不羁,或许,他平日里的确是一个狂傲不羁的人。

但这个时候,他却是把身体绷得如标枪一样笔直,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师父面前,他总是像只猫一样的老实,不为别的,正因为他的师父乃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二弟子,人称“神拳无敌”的归辛树。

哦。”归辛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并无丝毫的情绪起伏变化,然后拿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杯中温热的茶水。

你觉得,你袁师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还用说吗?他不过是想仗着武功好,手下还有一群三教九流的亡命之徒拥戴,趁机篡夺闯王的基业,好在这乱世中打下一片江山自己当皇帝。”未等梅剑和开口,其身旁一名二十五六岁左右,容颜清丽的青年女子便轻启樱唇,冷声道。

她的五官十分的精致,精致得像是雕刻家一笔一刀精心雕刻上去的一样,彼此之间的间隔也是增之一分则嫌宽,减之一分则嫌窄,两条眉毛更是秀丽得像是用毛笔细细画出的一般,只是那晶莹如雪的皮肤却是白的发冷,与乌黑的秀发和一身的黑衣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右手与皮肤一样的纤白,只是少了食指和中指,一根墨黑色的软鞭正紧紧地握在其上。

师姐,你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袁师叔忠义耿直,侠肝义胆,岂是那等追名逐利,贪图富贵之人。”她的左边,一个长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面容朴质的青年有些生气地瞟了她一眼,颇为不满地道。

师叔,师叔,他不就是教了你几招拳法,你有必要时时刻刻都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吗?瞧你现在,对他的敬佩仰慕,好像都超过师父了,有你这么没有骨气的吗?”孙仲君秀美微蹙,没好气地瞪了那青年一眼,连珠炮似的挤兑道,似是把心里的怨愤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没错,对于袁承志那位小师叔她依旧是心怀怨恨,那日在南京城中,如果不是那袁承志多管闲事的话,她又怎会被师祖穆人清训斥,还被削去两根手指,终身不得使剑,还险些被废去了武功。

尽管前些日子在华山上他们曾联手对付那恶道玉真子,袁承志也亲手将那侮辱了她的恶道击杀,但到底是女人心海底针,想起过去的种种,她还是不免对那位小师叔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他武艺高强,辈分尊贵,又救了师父师娘爱子,师父师娘又对其感激有假的话,她真有些恨不得将袁承志给宰了。

仲君,培生说得没错,你不能因为记恨你袁师叔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就胡乱地对他进行指摘,我相信,你袁师叔此番做法定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绝非为了称霸天下,你以后做事也该冷静冷静,多多思考,不能再如此冲动了。”归辛树放下手中的茶杯,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孙仲君,不紧不慢地道。

孙仲君心中不服气,但却终是不敢顶撞恩师,只得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干站在一旁生闷气。

师父,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现在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袁师叔取闯王而代之是受了我们华山派,受了师祖的指使,是师祖让袁师叔趁乱夺取天下,登上帝位,自己则在幕后操控天下大事,做那真正的九五之尊。”梅剑和沉声说着,双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归辛树的脸。

确有此事。”归辛树冷然道,眼眸中已泛起了愠怒的神色。

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若是那些流言蜚语只涉及他个人,他或许还可以充耳不闻,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辱及家师,事关华山一脉名节,他却是不可再袖手旁观。

当家的,我相信师弟,我相信师弟他绝不是工于心计,贪恋权势富贵之人,否则,那一日在南京城中他就不会拼着得罪我们也要对金龙帮的事横插一杠,更不会不计前嫌,费尽心思地拿到那茯苓乌首丸救钟儿一命。”一个与归辛树年纪相仿的中年妇女从房间里缓步走了出来,斑白的云鬓,朴实无华的面容,淡黄色的粗布长衫,标准的农家妇女打扮,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那双明净如湖泊样的眼睛里,正透露着一种母性的慈爱。

但却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年过半百,农家妇女样的妇人。

因为,归二娘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性情刚烈,爱憎分明,那日渤海派绑架孙仲君要逼婚,就是被她亲手屠灭,提起归二娘之名,江南武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恐一不小心得罪了她便被灭杀满门,其凶名甚至远在其丈夫归辛树之上。

不过很少有人会想到,如此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强人,竟然也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当然,她的温柔是只对丈夫和儿子。

没错,我那师弟是个耿直的人,凡是只坚持于心中的道理,无所谓他人之目光,更不会在乎所谓的功名富贵,所以,他这么做非但不是为了称霸天下,而是为了华夏苍生。”归辛树不紧不慢地说着,当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竟不由得加强了语势,节奏也变得一字一顿,眼眸中也随之散发出一抹灼热的光芒。

师父所言究竟是为何?”梅剑和不解地问。

刘培生和孙仲君也是一脸的愣然。

满人入关,局势败坏,那贪图享乐,日渐昏聩的李自成已无力担起率领大军抵挡满人入侵之重任,故你袁师叔才将其斩杀,取其而代之,将抵抗满人的重任揽到自己的肩上,他是要自己率领大军驱除鞑虏,光复汉家河山。”归辛树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愈发的矍铄。

原来如此,原来袁师叔此番作为是为了率大军抵抗满清,果然,果然!”刘培生两眼放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并激动地叫了起来,目光中满是钦佩与仰慕的神色。

那日在南京城中,袁师叔就以其智勇揭穿了那睿亲王多尔衮让太白三英挑拨闵子华和金龙帮火拼,好让满清渔翁得利的阴谋,并力主团结各派英雄共同抗清,现在局势败坏到这般境地仍未忘记心中之大志,此等赤子之心着实令人钦佩,我恳请师父,现在就让我下山赶到西安城中,助袁师叔一臂之力。”

也好,你们现在就下山,赶到闯军之中,但一切需听从你们袁师叔的指挥调度,尤其是你,仲君,不可再冲动莽撞,妄生事端。”归辛树沉声道。

遵命。”三人齐齐抱拳道。

西安城的城头上,一面面绣着“闯”字的大旗已凄然落下,一面面上缀“汉”字的团底龙纹金色大旗已冉冉升起,清冷的风缓缓地吹来,轻轻地将那金色的边角吹拂而起,那伫立千年的城墙似乎也在这酷暑的时节感受到了一份少有的萧索与沧桑。

几个穿着薄甲,头上缠着红色头巾的义军士兵正挺着长枪,在城头上来回巡弋着,每一双眼睛,皆如鹰隼般清冷而明亮。

站立在各个隘口的士兵也拼命地将身体绷得笔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因为,在军纪上的要求,汉王袁承志比起之前的闯王李自成之严酷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站岗的时候打哈欠睡觉,或是把身子倚靠在墙上休息的,皆会被打上十到二十下不等的军棍,胆敢骚扰百姓,抢掠民财的,无论之前军功多高,在军中威望多重,都会被当场斩首,决不宽恕,是以上至大将,下至士兵皆不敢造次。

大顺王府如今已被改为大汉王府,此时的袁承志正一身戎装地站在大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幅悬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每看到一处被红色墨水圈起来的点时,他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一抹凝重而冷厉的光芒,像是被无形的钢针深深地刺扎到了一般。

那些,正是已经落入清军手中的城池!

&bp;&bp;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