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婆婆说,她姓伍,是并州人氏,丈夫早年亡故,几个子女都嫌弃她,不想赡养她,把她赶出了家门,为了活命,她只得到处乞讨,夜里,就到破庙里栖身。从并州到了武陵山下。早上,她从万古镇出来,一路乞讨,天冷雪大,走了几个村子,没有讨到一口饭,走到这里,看见山上有个村子,打算上去讨一口饭吃,再找个地方过夜。谁知一群狗围了上来,围着她咆哮。她着急逃走,一个不小心,滚下了路边。挣扎了许久,也不能爬上去,伏在草丛中,渐渐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到后来,她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天啊,天下大得无边,竟然没有我的一条活路。孩子啊,我是既盼着有人来救我一命,又希望没有人发现我,就此一命呜呼,也好一了百了。”

雪遇也觉得心中凄然。他说:“婆婆,我叫雪遇,就住在上面这个村子里。不如您先跟着我回家吧,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孩子,看你的样儿,家里也不富裕。我又穷又老,啥都做不了,不能再拖累你呀。我不能跟你去,孩子,你还是快走吧,赶紧回家,你看你,嘴唇都冻乌了。”

“婆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爷爷说过,人人都有为难之时,遇见有难之人,必要伸出援手,不能见死不救做壁上观。您跟着我回家吧,要是爷爷日后知道我把你扔下不管,他会痛责我的。”

老婆婆蒙着白翳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泪光:“天底下还是有好人哪,菩萨有眼,会保佑你和你爷爷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的。”

“婆婆,快走吧,雪又下大了。您的衣服都湿透了,要生病的。”

雪遇使出了全身气力,才把老婆婆推到了路上。老婆婆拄着打狗棍,在雪遇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朝着近山村走去。一路上老婆婆千恩万谢,却又担心雪遇的爷爷不让她进门:“孩子啊,你把我带回去,你爷爷会答应吗?他不会怪你吧?”

“您放心,爷爷肯定不会怪我,他还会夸奖我做了一件好事情。婆婆,您一点也不要担心,我再跟爷爷好生说说,他一定会收留你的。”

“我知道,这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孩子,你放心,等我稍稍好些了,我就走,不会劳烦你们太久的。”

“婆婆。我们家是不富裕,全靠我跟爷爷挖草药为生。您要是住下,我们还是能够维持生计的。”

老婆婆不停地扯起衣襟来揩眼泪:“也是老天爷可怜我,才让你遇见了你。孩子啊,谢谢你了,谢谢你爷爷了。”

“不用谢的,婆婆。”

这时,雪停了,只有零散的雪片悠悠地飘下。近山村的狗子一直把雪遇和老婆婆送到了家门口,才一一地散去。雪遇打开了院门,扶着老婆婆进去:“婆婆,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您进来吧。”

雪遇把老婆婆扶进进门,细小雨和细春雨牵着手迎了过来。老婆婆一见她们,立刻绽开了满脸的笑容:“好俊的两个小姑娘,就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我活到了这一把岁数,还从没见过这么可人疼爱的小姑娘。”

不知怎么回事,细小雨和细春雨见到老婆婆就像是见到了老熟人,笑嘻嘻地过去,依偎在她的怀里,口口声声地喊她:婆婆,婆婆——

老者在内室听见有人说话,问道:“雪遇,是你吗?”

雪遇答应着:“爷爷,是我,我回来了,您等一会,我立刻就来。”

雪遇找出来两件衣裳,递到老婆婆手上:“婆婆,这是我爷爷的,您先换上,我去看我爷爷。”

老者卧在床上昏昏欲睡,雪遇摸摸他的额头,依然烫手。他说:“爷爷,药抓回来了,我这就去给你熬药。”

老者睁开眼睛,问道:“雪遇,我听见你们在外头跟人说话,是有人到家里来了?”

“是,爷爷,一个老婆婆在雪地里昏倒了,她无处可去,我就把她带到家里来了。爷爷,我没有问你,就把她带来了,你不怪我吧?”

老者闭着眼睛问道:“她是个什么人?”

“她说她是并州人,被家里子女赶出来了,无处安身,只有到处讨饭为生。”

“哦——,”老者长出一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哪。”

雪遇试探地问:“爷爷,她能留在我们家里吗?”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一阵,叹息一样地说道:“天下穷苦人可怜人不计其数,雪遇,你能都领到家里来么?”

雪遇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爷爷的问题。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阵,爷爷睁开眼睛看看他,说:“雪遇,等我好了,看她究竟如何,再定她的去留吧。”

雪遇咬着嘴唇呆立在爷爷床前,几番欲言又止。爷爷问他道:“雪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爷爷——,”雪遇还没有来得及说下文,眼泪水就夺眶而出:“爷爷,你没有看见她有多可怜,躺在草丛里,只剩下了一口气,我要是再晚去一会儿,她就没有命了,就活活地冻死了。她说,天下大得无边,就没有她的一条活路。如果叫她走,她可能就只有——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者睁眼看看雪遇,抬手招他:“雪遇,过来。”

雪遇走了过去。老者又拍拍床边:“坐下。”

“是,爷爷。”

雪遇坐到了爷爷身边,爷爷拉起了雪遇的一只手:“雪遇,有些话我必须给你说了。你远离尘世,在深山里长大,见得最多的人无非就是我了,再有就是万古镇上的秦爷爷他们。你是不是觉得,世上其他的人也都像我们一样——”

“不,爷爷,您跟我说过,世上还有坏人,比如说那个修练蛇道的。如果见到他,我觉得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人。”

“傻孩子,人心善恶好坏,并非都写在脸上。所谓‘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你懂得吗,雪遇?”

雪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给你讲这些,不是怪你随随便便带人回家,而是要让你记住,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随便地相信一个人。我以前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这个世界人心险恶,不可叵测,心地善良是好事,但是,更要紧的是要辨明善恶,认清好坏,好人,可以亲近,坏人,只能避而远之,不能跟他打交道。”

“爷爷,我省得了。”

“好,记住我今天给你说的,可以受用一世的。”

“好的,爷爷,那我就给您熬药去了。”

还没有进厨房,雪遇就闻见了一股药香。他走进去,看见老婆婆身上穿着爷爷的旧衣裳,正在看炉火上的药罐,药罐上盖了一张草纸,草纸上还插了一只筷子。细小雨和细春雨坐在小凳子上,乖乖儿地陪在老婆婆身边。看见雪遇进来,老婆婆说:“雪遇,我也没有问你,就把药熬上了。”

“婆婆,您真好。”

“呃,你们一家人才是真好。”她摸摸小雨和春雨的脑袋:“我刚来,小雨和春雨跟我就像是亲亲的家人一样了,走到哪里她们就跟到那里。”

“她们喜欢热闹,喜欢家里来人。”雪遇看看药罐:“快要熬好了吧?婆婆?”

“还早哩,药要慢慢地熬,药性才出得来,吃了才能起效用。”老婆婆掀起纸来,用筷子搅了搅。开口问道:“雪遇,你爷爷怎么说?”

“说什么呀,婆婆?”

“刚才你进去了那么久,一定是跟你爷爷说我的事情,他——他愿意我留在你们家里吗?”

“爷爷说,您先留下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哦——,”老婆婆低声说了一句:“你爷爷一定是一个处事十分谨慎小心的人。我说得对吧?”

“不是,婆婆,他没有说什么,您只管安心地住下来吧。”

老婆婆点点头:“我只是暂且安身,等天气暖和了,我还是要走的,不能给你们添麻烦。我来了这么一会儿,什么都看见了,你们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过得也很艰难啊。”

雪遇岔开了话题:“婆婆,药熬好了吧?”

婆婆看看药罐:“差不多了。”

雪遇赶快拿了一个碗来:“婆婆,您快把药汤倒出来吧,我给爷爷端过去。”

“现在还不能端给他,雪遇。”

“为什么?”

“药要熬三遍,头一遍最浓稠,熬到后来,就淡了。所以,要把三遍一下子都熬了,再混到一起,分成三顿喝下去。这样喝了,药性就不会前后不一了。”

雪遇这才恍然大悟:“哦,幸好婆婆您来了,不然的话,我连药都熬不好,爷爷吃了,病可能还要被我给耽误了。”

三天之后,老者病体大致痊愈了。他披着衣服,下了床,走出了内室门口。看见厅堂内伍氏和搂着小雨春雨,三个人身体一起摇摇晃晃,伍氏正在教她们念着什么,小雨和春雨“咿咿呀呀”地跟着念诵: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鋂,其人美且偲。”

老者心有所动,他没有出声,静静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伍氏瘦小的身影。春雨大概是坐得久了,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滚到伍氏怀里,把梳得好好的发辫也滚散了。伍氏拉着她坐好,拿出木梳来给她梳头,嘴里说道:“春雨,你是个女孩子,不要这么浑闹,要端庄,懂不懂得呀?”

小雨在一旁口齿不清地问道:“婆婆,为啥要端坐?”

“不是端坐,是端庄。小姑娘,从小就要注重仪态,不能疯疯癫癫的,站没有站样,坐没有坐样,这个样子,没有人会喜欢的。”

春雨问道:“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不是,你长得像个花骨朵,婆婆爱还爱不过来哩,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婆婆是说,坐,就要做好,站,就要站直,这才是正正经经的小姑娘的样儿。”

细小雨和细春雨听得半懂不懂,眨巴着眼睛看着伍氏。伍氏不由得笑了:“我也是老糊涂了,小小人儿,啥也不知道,就给你们讲这些。算了,婆婆不给你们讲了,等你们再长长,懂事了,婆婆再给你们讲,怎么遵礼仪,怎么守妇道,怎么持家立业,怎么做一个贤内助,另外嘛,还要教你们做女红。现在跟你们说这些,真的是太早了点。不说了,婆婆还是教你们念诗吧。”

“讲得好!”

老婆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老者立在内室门口。她立刻站起身来,躬身施礼:“伍氏见过老先生了。”

“不必了。”

伍氏还是躬着腰身:“承蒙老先生和雪遇收留,伍氏才免于一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无以报答,惟愿为奴为仆,侍奉先生及家人。”

“不要如此说。请坐下,我有话对你说——”,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坐在了椅子上。细小雨和细春雨赶紧搬来凳子,放在伍氏身后,拉她衣襟,要她坐下。伍氏坐了,搂过小雨和春雨,等着老者说话。

“你读过诗书?”

伍氏说:“回先生话,先夫在时,教过我《诗经》、《论语》、《大学》、《中庸》。他说,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识得几个字,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你的夫君生前是做什么的?”

“在并州衙署里当文案。”

“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有二子一女,俱已成家立业。只为了争抢先夫所遗一座古屋,翻脸无情,把我逐出了家门。”

“哦——,”老者点点头,细细地打量了伍氏一阵。见她虽然衣着破旧,面带风霜,肌肤却细腻平滑,五官端正,眉眼里依稀透出了几分俊秀。十指虽然粗短,却并不粗粝。他又问道:“久闻并州为水陆通衢,商贾云集,不知有何特产?”

伍氏说:“说起特产来,并州可说是天下之冠,有敦厚甘冽的并酒,有鲜嫩美味的颐鱼,有绮春园的糕点,还有一吸出水的甘梨。”

“并州的凤霞苑天下闻名,你可曾去游玩过?”

“先夫在日,每年春天,都要带我去凤霞苑踏春。登上苑中观霞亭,便可俯瞰并州全景,阡陌相连,行人如织,一条并水河穿城而过,河上渔船成队成行,傍晚,晚霞把一条河都映照成了金色,渔人们唱起渔歌,渔船就在粼粼的波光中穿行。此情此景,一时得见,终生难忘。”

“并州还有一座文庙,听说里面的楼宇盖得十分精致,雕梁画栋,碑刻也是一绝,,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吴文雍的《咏春》。听说是用的是柳体,雅调格致,落落大气,为世人称奇。”

“老先生记错了,《咏春》用是不是柳体,是篆书。”

“哦,老夫真的是年老昏庸,如此有名的碑刻居然都记错了。”老者抬眼看定了伍氏:“夫人不愧是并州人啊,说起并州景物如数家珍。”

伍氏苦笑着点点头:“可惜啊,此生恐怕再也回不了并州,也再难以见到并州的景致了。”

夜里,老者和雪遇在屋后练剑。老者说:“雪遇,明日你去万古镇,给伍氏买几件衣裳吧。”

雪遇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是,爷爷。”

“小雨和春雨日渐长大了,需要一个人来教导,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些话还真不好说出口,伍氏来了,可以说是上天给我们下了一场及时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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