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丽日蓝天。狮子峰上一遍葱茏。突然，一群群飞鸟从树林中直扑向天空，随之响起的是带了惊恐的叫声。飞鸟飞散了，只见狮子峰的一行树木一阵摇动，似乎是一阵山风从峰顶席卷而下，经过的地方，树巅摇晃不止。瞬目之间，到了登上狮子峰的那条小路路边的一棵树上，一个青年轻捷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顿了顿脚，紧一紧身上背着的背篓，迈开了轻快的步履，踏上了下山的那条羊肠小路。嘴里轻声地吟哦道：几枝红雪枝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赶路的青年正是雪遇，背了一背篓乌头给秦爷爷送去。他身穿一件浅褐色的粗布衫，头戴斗笠，脚蹬芒鞋，通身上下，透出了精炼强干。那一年，雪遇刚满二十整，正是弱冠之年，身材高挺，肩宽腰细，双腿细长。一对卧蚕眉直入鬓角，眼睛不大，却是炯炯有神，鼻直口方，嘴唇上面已经隐隐地冒出了细细的茸毛般的胡须。面庞方正，现出了男子汉的棱角。
雪遇大步走着，他一般每个月下山一次，买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看望一下小雨和秦爷爷老俩口。走在路上，武陵山正值春深时节，满眼的春光春景，令他心中十分惬意。自从跟老者避入深山之后，数年时间，平静如水，并没有大的波澜。雪遇练功之余，和老者开荒垦地，采药挖笋，远离世尘，日子过得十分轻松。武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不但剑术出神入化，渐入化境，攀援的功夫也十分了得。自从跟玉申君学了攀岩上树，上山下山，雪遇再不用循着陡峭的山路爬上上爬下，而是用了一个快速而且省力的办法，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就像是一只在树上攀援的猴子，轻松自在地跳上跳下，几十里山路，就如同闹着玩一样就轻轻松松地来回，时间也省下了不少，以往走路，就是健步如飞，最快也要三、四多时辰，现在，一趟来回不过一个多时辰。老者夸奖他道：雪遇，你真是成了飞天大侠了！
到了万古镇，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雪遇顾不得看热闹，径直去了秦爷爷的草药铺。秦爷爷和小雨正在铺子里打理柜橱，把经过了一个冬天有些潮湿的药材翻出来，装在大簸箩里，端到太阳下去晾晒。
一抬头看见了雪遇，小雨赶紧放下了簸箩，小跑着迎了上来：“雪遇哥哥，雪遇哥哥！你好久都没有来了！”
雪遇一下子把小雨揽入了怀抱：“小雨，想我和爷爷没有？”
“想了！”小雨已经满了十二岁，生得弯眉杏眼，唇红齿白，她笑眯眯地说：“刚才秦爷爷还说，今天天气好，说不定雪遇要下山来，果然你就来了！”
雪遇笑着问候了秦爷爷：“秦爷爷，您和秦婆婆都好吧？”
“好，好！有了小雨，我们都享福了，药铺里的事情，家务事，她样样都抢着做，已经当了大半个家了！”
小雨帮着雪遇放下了背篓，说了一句：“我去给你端水来喝。”说完，轻盈地跑进铺子去了。
雪遇把背来的乌头倒进了一个大簸箩，用手扒拉开，一面说道：“秦爷爷，我背了草乌来，今天刚好出大太阳，正好晒干了。”
秦爷爷端着一簸箩过来，雪遇赶紧过去接在了手上。秦爷爷问道：“雪遇，你爷爷怎么样，身体没出啥毛病吧？”
“上个月咳嗽，吃了您的药，好了些。”
“还没有断根？”
“对，早晚还有些咳。”
“哦，那我再给他开两付药。”
“谢谢秦爷爷。”
秦爷爷笑着打量了雪遇一阵：“雪遇，一个多月没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子。越发地身姿挺拔了，这么长下去可了不得。我要是再看你，必得把头仰起老高老高，才能看得清你的脸了。”
雪遇笑着说：“秦爷爷您取笑了。”
“呃，雪遇，秦爷爷没有笑你，实在是怕你再长高了，日后秦爷爷看你，就要费好大的劲了。”
“那好，我再也不长了！”
“那能由得了你？想不长，老天爷非要让你长，不长就不行！”
小雨笑盈盈地端来了水：“雪遇哥哥，喝水，不冷不热刚好。”
“谢谢小雨。”雪遇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好解渴！”
小雨赶快拿过碗来：“雪遇哥哥，你渴坏了，我再去给你倒。”
秦爷爷说：“小雨，把我的雪后茶拿来，给雪遇喝，我才泡的，一上午忙来忘去的，还没有来得及喝哩。”
雪遇赶紧谢绝：“不用，秦爷爷，留着您自己喝吧，我不爱喝茶。”
“你试一试嘛，茶水更解渴。”
“不用，我还是就喝白水吧。”
小雨拿着碗，看了秦爷爷又看雪遇：“我究竟端茶来还是端水来呢？”
雪遇抢着说道：“把茶和水都端来，秦爷爷喝茶，我喝水。”
“好吧。”
小雨跑着走了，看着她的背影，秦爷爷问道：“雪遇，你长高了，你再看看小雨，她长高了没有呢？”
雪遇认真地看了一阵：“长高了，上回我来，裙子还拖在地上，这回来，就在脚踝那里了。”
“按照古人的说法，小雨她已是金钗之年了。女孩子到了这个年岁，也就该要谈婚论嫁了。不知你爷爷心里是作何打算的？”
雪遇眨眨眼睛：“没有听爷爷说起过。”
“你回去问问他。”
“行，我回去就问他。”
“我们万古镇的首富是陈家，你爷爷也知道的，你以前不是经常去他家送绣品吗。他家的三太太育有一子，比小雨大两岁，品貌和学识都还不差，上次我去他家诊病，小雨也去了，陈家老爷一眼就看中了小雨，向我问了小雨的生辰八字，我不甚了了，也就没有给他答复。你回去问问你爷爷，如果他愿意把小雨嫁给陈家公子，就把小雨的生辰八字带来，我去回复陈家。”
“好，我回去就告诉爷爷。”
小雨一手端了茶，一手端了水，袅袅婷婷地走来了。雪遇怔怔地看着她，又起身迎了过去，接过了水碗，一口气喝干，抹抹嘴巴，说道：“我就在这里喝了，省得你再端过去了。”
小雨说道：“雪遇哥哥，秦婆婆知道你来了，让我告诉你，不要走了，就在家里吃了午饭再上山。”
“那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吃顿饭走就不可以吗？”
“我还要去买米面，买了就要赶回去，不能把爷爷一个人扔在山上。小雨，爷爷老了，行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灵便了。”
小雨一听，站在原地不动了：“雪遇哥哥，我要跟你一起上山去，我要去看看爷爷，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我想他。”
雪遇从她手上拿过茶水：“小雨，山上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所以爷爷才把你和春雨留下的。”
“我只是去看看，看了爷爷，我就回来。”
“那也不行。”
“为啥不行，就许你在山上，不许我去山上！雪遇哥哥，爷爷是你的爷爷，但是，也是我和春雨的爷爷！”
见小雨真的生气了，雪遇陪着小心说：“小雨，我知道你想爷爷，爷爷也挂念你。你要上山看爷爷，也不是不可以，我也没有资格不许你去。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在山上住的地方不方便，你——，”他低头看看小雨：“你去了，一天打不了来回，说实话，山上没有你住的地方。”
小雨撅着嘴巴说：“我住山洞！”
“山洞里有蛇，有蝎子，有蜘蛛，有蝙蝠。又黑又冷，潮湿得很，洞壁上整天‘滴答滴答’地滴水下来。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真的，我不是吓你的，小雨。”
小雨说：“我又不是没有在山上住过，哪有这么可怕，雪遇哥哥，你就是编出来吓唬我的。”
“小雨，你可能不知道吧，当初爷爷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搬家下山，住到近山村、就是因为你和春雨差一点就被一条青竹标给咬了。”
小雨摇摇头：“我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那时候，你跟春雨还在吃奶，话也不会说，啥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就会咧着嘴巴傻笑。”
小雨伸手打了雪遇一下：“你胡说！”
秦爷爷一直在那边注视着小雨和雪遇，这时，大声叱责道：“小雨，不要跟你雪遇哥哥没大没小的，怎么你还打他呢！”
小雨顿时红了脸：“秦爷爷，我没有打他，我是——跟他闹着玩哩。”
“你们都不小了，男大女成人的，不能再打打闹闹的了。”
雪遇赶紧倒退几步，离得小雨远一些。不知怎么的，他的脸有些发烧。同时心里也出现了一个念头，从今以后，他跟小雨之间应该保持一段距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随意地笑闹了。
小雨不知道雪遇心里头动的心思，又朝雪遇跟前凑过来：“你躲什么？怕我跟你走吗，我告诉你，今天，我是非要跟着你走不可！”
雪遇只好再往后退，嘴里说道：“小雨，你现在怎么变了！”
“我怎么变了？”
“你有点儿像春雨了！”
“雪遇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就是不怎么像以前的你了。”雪遇这时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只有尽力地补救，免得惹得小雨伤心难过，他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着：“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很听话的，伍婆婆、还有爷爷，他们说什么，你从来都是乖乖儿地照他们说的做，还要劝春雨也听话。怎么现在这么犟呢？我简直以为，站在我面前的是细春雨，而不是细小雨了。”
小雨低头不语，两手摆弄着腰间系的带子，眼泪水悄悄地滚出了眼眶。雪遇又有些不忍心了，好言说道：“小雨，不要这样嘛，让秦爷爷看见了，该要怪我了。这样，你今天暂且不去，等我上山去问问爷爷，看他怎么安排，如果他觉得你可以上山，我下次就来接你，真的，我说话算数，绝对不会食言。”
小雨点点头，擦干泪水。雪遇站得远远地说：“快把茶水给秦爷爷送过去吧，他一直在看着这边。”
小雨点点头，端起茶水送过去了，雪遇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汗水。打算立刻就离开草药铺。他背起背篓，过去对秦爷爷和小雨说了一声：“秦爷爷，小雨，我该走了。”
秦爷爷说：“我知道你要赶回去照看爷爷，也就不留你了。回去了，问你爷爷好，需用什么药，我给他备好。”
“好是，谢谢秦爷爷。”
“还有——，”秦爷爷看看小雨，又说道：“我刚才跟你说的事情，你也要放在心上，回去不要忘了跟你爷爷说。”
“秦爷爷放心，我一定忘不了。”
“问好了，给我回个话。”
“我记住了。”
秦爷爷又对小雨说：“小雨，去送送你雪遇哥哥。”顿了顿，他又特别嘱咐了一句：“好好说话，不能跟雪遇哥哥再打打闹闹的了。”
“是，秦爷爷。”
雪遇走在前面，小雨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此刻，她又像是从前的那个小雨了，娴静，温和，迈着细碎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着雪遇。走了一段路，小雨说话了：“雪遇哥哥，刚才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没事，小雨，我知道，你是太想爷爷了。”
“雪遇哥哥，你要好好地照顾爷爷，他要是生了病，你要赶紧下山来给他抓药，一定不能耽误了。”
“我知道，小雨，你就放心吧。”
小雨又说：“不知怎么一回事，这些时候，我总是梦见春雨。”
“哦，你梦里见到的春雨，一定还是几年前的样儿吧？”
“不，在梦里，她也长得像我这么大了。我梦里看见，她在跟着一个人学剑。奇怪得很，那个人——，”说到这里，小雨看看雪遇：“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不过，穿的衣裳跟你不一样，肤色很白，头上戴了蔚蓝的玉簪，手上的剑寒光闪闪。还有，他的神情跟你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
“只觉得他的眼睛里面藏的不知道是温情还是冷酷，看来看去也看不准。不像你，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很多的东西。”
“哦——，”雪遇心有所动，他问道：“小雨，你梦里看见的春雨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雨竭力地回想着：“好像是一遍竹林，竹林里有一座亭子，有人在亭子里弹琴，那声音，现在都回荡在我耳边。”
“是谁在弹琴呢，你看见了么？”
“没有，只听见琴音，有时急，有时缓，有时候像是在下大雨，有时候又像是一股溪水慢慢地流淌。”小雨抬起头来看着雪遇：“雪遇哥哥，你说这个梦是真是假呢，是不是春雨她现在真的在那个地方，跟着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学剑呢？”
雪遇说：“梦是心头想，小雨，你是太想念春雨了！”
小雨轻轻地说：“我也想爷爷，也想——你，可是，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在梦里看见过你们。”
雪遇站住，对小雨说：“你回去吧，不要送了，趁着太阳大，赶紧帮着秦爷爷把药材都晒出来。我要快些走了，赶着回去给爷爷做午饭。”
小雨点点头，站住原地，目送着雪遇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