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子夜时分,上仙到了并州郊外那遍荒野。他一甩袍袖,琴童就捧着古琴站到了他的面前。琴童单膝跪下,把古琴高举过头,上仙伸手拨弄琴弦,铿锵的琴音在夜色中飞扬,一曲未终,伍氏就悄然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

上仙停止了弹琴,略略一笑,问道:“夫人别来无恙?”

伍氏敛衽施礼:“谢谢上仙大人垂问,妾身还好,就是上仙大人托付妾身的那件事情,一直未能办到,请上仙大人宽宥。”

“我也够宽宥你的了,可惜,你好像并不把我对你的宽宥看在眼里。有些事情,你一直瞒着我,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

情急之下,伍氏双膝跪下:“妾身并不敢瞒着上仙大人,你交代我办的事情,我一直尽力在做,不敢有丝毫怠慢。上仙大人你也知道,妾身生时不过是个寻常妇人,谢世后不过是一个平常虚空之人,没有道行,也没有任何本事,因此,才屡屡劳而无功,没有把你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帖。

上仙点点头:“唔,说得有几分道理。”上仙转过身,背手而立:“不过,我想问一问你,既然你是个柔弱女子,那么,你又是怎么以妇人之身,只身夜上羊肠盘,去给邰振子报信,使他得以逃之夭夭?!”

“这——”

“从实讲来!”

“记得妾身上次曾告诉了上仙大人,是跟着附近的一个虚空人,学会了飞升之术,所以才能连夜登上羊肠盘。”

“哼哼哼哼哼——”,上仙冷冷一笑:“我只问你,现在他在何处?他若是亲口告诉我,是他教了你飞升之术,我才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

“记得妾身禀报过上仙,他的家人把他的安息之所迁走了,妾身也不知道究竟迁到了何方?”

上仙抖动肩膀,发出一阵夜枭叫声一样的冷笑:“呵呵呵呵呵呵!你还不知道吧,我这把琴有个名讳,叫做招魂,只要我拨动它,被它召唤的那个魂灵不论身在哪里,都会立刻赶到。甚至不用知道那个魂灵姓甚名谁,我用曲调一召唤,它自然就心知肚明,赶来听我调遣。在唤你到来之前,我已经召唤过它,它并没有如我的愿,按时到我的面前。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没有说老实话!”

“上仙大人——”

“不要分辨了!这几天我人在床上,想要入眠,心里却不肯进入梦乡,有一个人一再地对我言讲:上仙,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那伍氏是怎么上的羊肠盘?万丈高岩,道路崎岖,男人上去都费力,她一个柔弱虚空之人,怎么可能只身一人,飞到那么高而陡峭的山上去?!这个事情不弄明白了,你永远也休想见到邰振子!”

“上仙大人,妾身确实是为难——”

上仙猛地转过身来,弯下腰来,逼视着伍氏:“有什么为难的?只要你一心一意地为我办事,就没有任何人敢于为难于你!”他逼近几步:“说出来吧,伍夫人,你要知道,我也很不容易啊,一到夜晚,我的事情就很多,很多,你在千竹苑时也知道,每天夜里我都顾不上睡觉,要把时间留给像你一样的虚空人,跟他们打交道,教他们学本事,要他们学会为我办事,为我去攻城掠地。今天晚上,我却专门来了你这里,就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你是怎么上的羊肠盘,你是怎么找到的邰振子?!”

伍氏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出声来:“上仙大人,邰振子对我有恩,我为他奔走,只是为了报恩而已。在我眼中,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何苦要为难好人呢?上仙大人,邰振子一直在避让你,不愿意跟你兵戎相见,我去见他,也是为了你们之间不动起刀兵来,伤及对方,我只希望你们各自安好,这就是我唯一的祈愿!”

“我们之间的渊源你一无所知,我们之间为什么要兵戎相见,你也不知就里。他避让我,是他没有占理,我追逼他,也自有我的道理!有句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躲是躲不过的,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

伍氏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泣。上仙又转过身去,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语声幽幽,像是在对着明月倾诉衷肠:“你和细春雨,暗地里都向着邰振子,这些,我早就看在了眼里,但是,我并没有对你们翻脸,没有亏待你们,没有对不起你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厚待你们,一如既往地宽宥你们。你们呢,想想你们的行径,对得起我么?!你们勾搭在一起,跟我斗心眼,给邰振子报信,还招来了那个什么雪遇,把千竹苑闹得鸡犬不宁!也不知道细春雨这个妮子使了什么手段,平白无故地,颐安就对她言听计从,以至于对我都生出了二心!”

伍氏低着头,婉转地说道:“上仙大人,你错了,颐安对你并无二心,他也丝毫不知道我和春雨暗中做的事情,我们有意瞒过了他。他对春雨好,是因为他喜欢春雨。你也知道,男女之间若是两情相悦,自然就生出了情愫——”

上仙打断了伍氏的话,按照他的思绪,他径直地说下去:“颐安还在襁褓之中时,我就把他收留到了身边,二十多年的时间,他一直跟着我,我待他就如同亲生的祖父,让他不愁吃穿,教他学了一身本领。他对我,本来一向忠心耿耿,可是,自从你们来了,他就渐渐地变了,越来越跟我隔着心肠了。我也知道,男女之间厮混在一起久了,难免不互相之间生出好感来。但是——,”上仙长出一口气,陡然之间,语气变得阴狠、果决:“他的命是我给他的!我既然养大了他,他就必须要听我的,不然,就是忘恩负义,就是恩将仇报,我绝不准许!”

“上仙大人,你且听我说——,”伍氏好像生怕上仙不许她开口,急急忙忙地说下去:“颐安和春雨都是好孩子,品貌也相当。他们若是能成了夫妻,对他们是好事,对你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啊!”

“怎么个好法?”

“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可能比你更清楚。我以为,两个孩子的品性都不错,既然是你一手把颐安抚养成人,他难道就不知道知恩图报么?春雨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她之所以现在心里还向着她爷爷,是因为她知道爷爷养育她的艰辛。做了颐安的妻子,颐安孝敬你,夫唱妻随,春雨还不是一样地要孝敬你。有了他们孝敬,你的晚年一定过得顺心如意。为人处世一辈子,不就是求一个阖家和睦,子孙孝顺,能得个善终么!”

上仙冷冷一笑:“我与常人不同,我求的,不是这个!”

“妾身孤陋寡闻,除了这个,就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求取的了。”

“这就是世人说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了!我生而为人,想要的东西却与众人大不相同。你说的这些,不过就是当一个小家庭的家长,掌管一家人两三口、四五口,七八口,抑或是十几口人的命运,平平庸庸地度过人生。上天给了我这个皮囊,给了我过人的才干,我不自甘平庸,苦心修炼,炼成了世上最是难以修为的鬼道,难道就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娶妻生子,为了儿孙后代靡费这可贵的一生?”上仙摇了摇头:“我宁可去死,也绝不愿为了这些而了此一生!”

“我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但是,妾身还懂得一个看起来浅显,实则不易实行的道理。不知上仙大人爱不爱听?”

“你说吧。”

“生而为人,有自己的远大志向无可非议,但是,不能为了自己的志向得以实现,就使得别人不得安宁。”

上仙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这话是指着我说的?”

“妾身不过是有感而发,并不是特意要指向哪一位。上仙大人,你以为妾身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对还是不对呢?”

“我只觉得,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对错。在你看来,是对的,在我看来,可能就荒谬至极!”

上仙好像才发现伍氏跪在地上。他一撩袍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然后,叫伍氏站起身来:“你也起来吧,我们坐下说话。我们之间的话题是越说越有味道了,我是大感兴趣,好久也没有跟人这么痛快地聊天了。”

伍氏撑着膝盖站起来:“谢谢上仙大人。”

上仙抬头看看上了白杨树梢的月亮:“鼓瑟吹笙,我有嘉宾。愿意听我在月下鼓琴一曲吗?”

“当然。”

“夫人是个难得的知音,为你操琴,上仙荣幸之至!”

“能当面聆听圣手上仙大人弹琴,乃是妾身一生之大幸!”

上仙摆手唤过童儿。童儿抱着琴走过来,在上仙面前跪下,把古琴平举起来。上仙抖抖袍袖,双手伸出来,右手先在琴弦上轻轻地一拨,一缕琴音如同荒野的梦呓,随着轻拂的夜风,在夜色中悠悠地飞扬。上仙心无旁骛,低头一直弹下去,曲调幽沉,不疾不徐,好似一缕丝带在深沉的星空下缓缓地飘浮。而后,却渐转凄冷,严酷。侧耳细听,曲调中有仪态迟迟,有彳亍彷徨,有寒冰冷雪,有阴风嗖嗖。一时间,四野中似乎飘来了无数幽魂,在琴声中蹁跹起舞,白色的长长衣袖,就在伍氏眼前飘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上仙觉察到了他从琴上抬起头来,问道:“夫人冷吗?”

“不冷。”

“是琴声令你作寒?”

“没有。”

“那就好。”

上仙淡淡一笑,接着弹拨琴弦。两只手似乎是艰难而游移地在琴弦上寻找着下手的地方,曲调也越发地艰涩,越发地沉郁。伍氏听出来:一个念头在苦苦地纠缠着上仙,他拿不定主意,是付诸于实现,还是对它无视?!他在左右为难,他在权衡利弊。苦于无人能够倾诉,他只得把心事托付于琴弦。

下弦月已经偏西,星光惨淡。上仙似乎已经忘却了世间的一切,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那架古琴之上。两只手起起落落,琴弦在微微地颤动,琴音寥寥,林中的夜鸟发出了一阵啁啾,它们被琴声引进了不安的梦境,用不安的鸣叫,来应和只有在噩梦中才能听到的阴沉的琴音。

上仙终于拨弄了最后一下,让尾音在颤抖的琴弦上徐徐地萦绕。他抬起头来,问道:“夫人,听出来什么没有?”

“只觉得上仙大人心里有非常沉重的一桩心事。”

“不愧是知音啊,我的心事到底瞒不过夫人!”

“上仙大人过奖了。”

“想不想知道我的心里藏着什么事吗?”

“我与上仙大人人鬼殊途,大人的心事,妾身不能解得,就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个心事与你有关啊。”

“与我有关?”

“是啊,多少与你有一些关联。”

“愿闻其详。”

“自从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了一件事情,我就好似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那种为难,那种犹豫,夫人是不会知道的。我有好长时间不能入眠,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念头就浮上心来,心里就如同一锅烧得滚滚的烫水,上下翻涌,片刻也不得停息。依着我的为人,我是情愿要一不做二不休的,可是,临到下决心时,实在又有许多的困扰,许多的无奈。一肚子的话,只想找一个人说出来。这个人,世上还找不到,而只有到人世之外去找,于是,我就想到了你头上。”

伍氏的大脑此也像是一锅滚水,起伏翻滚,不能止息。她反复地想着:这个念头究竟与她有什么关系,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在千竹苑过了几年,虽然与上仙交往不多,但是,她依然看了出来,上仙是一个果决的人,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从无迟疑不决的时候。连他都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这个念头到底会是什么呢?看样子上仙也不想瞒过她,何不开口问问呢:“上仙大人,妾身斗胆问一句,这个念头究竟是什么呢,竟然使得你这样法力无边的人也万分为难。”

上仙的回答很简单:“有人要我把细春雨也变成一个虚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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