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仙问道:“天快要亮了,何去何从,你想好了没有?”

伍氏说:“上仙大人,其实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不去见邰振子?”

“不能去,不可去!”

“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细春雨变成一个虚空人?”

“妾身心怀一线希望,希望上仙大人心有善念,慈悲为怀,不会无故地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还有你的家人呢?就不怕他们也成为像你一样的虚空人?”

“他们更是无辜,如果上仙大人每天眼里都看见这些平白无故地坠入深渊的生人,请问上仙大人于心何忍?”

“实话对你说,我的心里装的都是我的弘誓大愿,我这一生,只为它而倾其所有,其他的,丝毫也装不进去了。”

“弘誓大愿如若不是为天下芸芸众生而立而立,只怕是一场虚幻。是镜中花水中月,永远也不可能得以实现!”

“天下成大事者,有几个是为了天下苍生?看看那些历代皇城中的黄袍加身者,要说他们是为了社稷为了黎民,只怕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可笑。”

“所以他们才不能永久地占有天下,总要被他人替代。”

上仙轻蔑地一笑:“胸怀大志者的胸襟,你是不会明了的。我来告诉你把,即使是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只坐了一天,也是对自己的抱负的一个交代。可以对自己说一句:此生无憾矣!”

伍氏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上仙:“上仙大人,妾身此刻才知道,大人的弘誓大愿原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野心!”

“世上又有哪个没有野心?不过有大有小而已。”

“有野心无可厚非,但是,不能把常人拉进去,为你的野心而当了牺牲!”

“哈哈哈哈哈!”上仙仰天大笑:“凭我一个人,有野心就只能私藏在心里,永远也没有成就的那一天,因此,我就只有把更多的人拉进来,为我效力,为我所驱使,让他们肝脑涂地,心甘情愿地用身躯为我填平路上的沟壑。”

伍氏良久无语,深深地埋下了头:“上仙大人,一番议论,妾身心已寒透。只求大人放过了春雨和妾身的家人,妾身情愿领受大人一颗镇魂铜钉,永远也不再见到大人,见到浑浊不堪的人世!”

“赏你一颗镇魂铜钉,不过举手之劳,我何苦要用大半夜的时光,苦口婆心地与你交谈!放心,见不到邰振子的面,我是不会轻易地给你镇魂铜钉的。”

“妾身也可以明白地禀告大人,我绝不会去见邰振子的!”

“要是我让细春雨跟你一起去呢?”

“春雨绝不会去的。”

“怎么,她不是很想去见邰振子的吗?”

“她想见他不假,但是,绝不想害他!”

上仙邪魅地一笑:“要是她成了虚空人,再换了魂灵,在她眼中,邰振子可能就不是她的爷爷,而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了!”

伍氏一听,不由得缩起了双肩,似乎感受到了一阵不可抵御的寒冷,连她的问话,也带了丝丝寒意:“你要对春雨用换魂术?”

“她若不肯听从我的调遣,我就只有出此下策了。”

伍氏悲愤欲绝,膝行到上仙面前:“上仙大人,受了换魂术,就是戾气最重的虚空之人,不分好坏,不分良善,要与所有的生人和虚空人为敌。你——你不能这样对待春雨,日后,颐安会怎么看你!”

“他生性懦弱,开始时,可能愤愤不平,事情过了,也就算了。”上仙倨傲地看着伍氏:“这也要怪到你的头上,我好心好意要找你商量,想要找到一个万全之策,对大家都好,可是你辜负了我的一遍好心,只想自己落个清白名声,却不顾及我的想头,万般无奈,我只有照我的意思去办了!”

“上仙大人,我一个弱女子,打不过你,说也说不过你。我只想劝你一句,有句老话,想必上仙大人也有所听闻,就是‘害人终害己’。你就不怕有遭受报应的那一天么!现在,你可以为所欲为,要使出你的手段,把一个稚嫩女儿变成阴狠的虚空人,这是丧尽天良的行为,善恶终有报,作恶太多,苍天在上,他不会放过你!”

上仙眼里射出阴冷的光来,逼视着伍氏:“你诅咒我?”

“不是诅咒,上仙大人,我是在奉告你。”

“不但是诅咒,你还口口声声在威胁我!”上仙坐下,冷冷笑道:“这些因果报应的废话吓不倒我。我可以告诉你,在蟒山时,我就背着师父,一心一意地修为鬼道,不慎被邰振子发现了,他在师父面前告发了我,致使师父盛怒之下,把我逐出了蟒山。这就是我与邰振子之间结下的第一桩恩怨。”

“妾身以为邰振子并没有错,上仙大人,容我直言,鬼道绝不是正道,是地道的邪门外道!为天下修为人所不齿!”

“不论是何种修道,都在道行之中,只是深浅而已。”上仙对伍氏说:“跪了这么久了,你还是起来吧。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还有些话要对你细说,你对鬼道十分不屑,我要告诉你,你想错了!”

伍氏站起身来,远远地站在一边,她还抱有一丝希望,能够说服上仙,放过了春雨和她的家人,虽然因为天光初现,她已是昏昏欲倒,想躲进自己的安眠之所,只得勉强打起精神,与上仙交谈:“妾身对鬼道并不敢轻慢,只是这些年见了你的所作所为,妾身对鬼道永远只有敬而远之了!”

“一种道行,只有有人修炼,总有它存在的道理。”

“有道理,并不是说它就是正道。”

“有正道,才有邪道,没有邪道,哪里显得出来正道!”

“正道不灭邪道,邪道就肆意横行。”

“所以说,正道也有压不住邪道的时候!”

“妾身虽不修行,但是,道理还是明白:邪不压正绝不是虚诳之言。邪道一时逞得了上风,但是,总归还是要被正道所制服。”

“那你以为,邰振子修的就是正道了?”

“妾身在近山村住在他家时,并没有见到他修炼功夫,日常只是教雪遇习剑。在妾身眼中,他就是一个平常无奇的老叟。”

“他练功不会让你看见的。”

“妾身不会撒谎,他每日里跟雪遇一起上山采药,回家来就晾晒草药,忙里忙外,并没有工夫修道。”

上仙低头沉思,而后哑然失笑:“要是知道我对他穷追不舍,他怕是要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强身修道。”

“他大约也知道你不会放过他的,所以,一经看出了我的破绽,马上就催我离开了近山村。”

上仙说:“好了,不说邰振子了,还是来说我们的话题。今天,我要不遗余力地为我的鬼道张目,不能叫你轻看了它。被师父放逐,不得已只有匆匆下了蟒山,我却并未心灰意冷,也没有半途而废,更加尽力地修行,如今,在鬼道之中,不但占了一席之地,而且,已经拔得了头筹!我想办的事情,还没有哪一件办不到。在我面前,哪个敢说,鬼道不是正人君子之道?!我上仙只凭一把追风剑,再凭一张古琴,就能召唤起方圆十里,谢世五年之内的虚空人,让他们听我号令,为我不惜鞍前马后跟随。”

“虚空人们好好地安眠,你却要为了一己私利,惊扰了他们,就像我一样,本来与世无争,却被你唤起,参入了你的邪门歪术之中。如今,想要脱身,却苦苦不能,上仙大人,虚空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时光岁月,你不该让我们背离了自己的处世之道,每日提心吊胆,不得安宁,生怕哪一天你的琴声响起,不出来,怕你要赏一颗镇魂铜钉,永世不见天日,只有硬着头皮出来见你。”

“你不是还求我赏你一颗镇魂铜钉吗?”

伍氏唯有苦笑:“得了镇魂铜钉,才能得了安生。”

“不是我不让你们安生,是邰振子不让你们安生!”

“此言谬也。上仙大人,我只见到你对邰振子苦苦追逼,而他却不肯与你刀兵相见,千方百计地回避,不惜躲进了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度过了几十年光阴。”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要穷追邰振子不放?!”

“从上仙大人嘴里听到过你们的恩怨,就是为了一件世间罕见的一样宝物。你让我潜入邰振子家中,不就是为了寻找它的下落嘛。可惜我辜负了上仙大人信任,最终也没有从邰振子家中看到它。”

“那是师父苦修得来的一件稀世宝物,被他瞒过了我们六个师兄师弟,私自藏匿起来,据为了己有,正是因为他见不得人的行径,阻碍了我的修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第二桩恩怨了。”

“上仙大人,既然是被你的师父逐出了山门,那么,师父是绝不会把宝物传给你的。他传给了邰振子先生,可是如此?”

“虽说是传给了他,但是,我们既是同门师兄弟,师父的宝物,自然我们也有权使用。他独自霸占,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时,第一线曙光从山岗后闪现出来,一道鱼肚白横在天边。伍氏已经体力不支,她依着墓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上仙冷眼看着:“怎么,受不住了?”

伍氏低声说:“请上仙大人放妾身进去吧。”

“我们之间的话还没有说完,怎么能放你走呢?”

“妾身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说是说了,可是,没有结果,说得再多,也是白白地说了。夫人,我千里迢迢地赶来并州,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费了这么多的唇舌,你难道就不给我一个交代么?人之常情,世之常理,也说不过去吧。”

“妾身已经说了,万难从命。”

“那我再问你一句,就不顾及细春雨,还有你的家人的安危了?”

“上仙大人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妾身不信大人会有此行径,竟然以家人来要挟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

“我要是不做君子,甘为小人呢?要是细春雨和你的家人成了虚空人,一起出现在你面前,你该如何跟他们面对面站立。那时候,我要对他们说:正是因为夫人的执拗、不善变通,他们才有此下场!他们会如何对你,大概要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你的身上,那时,你可能就懊恼不已了。”

伍氏嗒然无语。良久,她说:“上仙大人,妾身想借你的古琴招魂一用。”

“你要弹琴?”

伍氏点点头:“此时心中百感交集,不能想事,也不知如何是好,信手弹奏一曲,兴许能稳定心绪,回应了大人的问话。大人不是希望我去见邰振子吗,弹上一曲,也许就能决定下来,去,还是不去了!”

“好好,好,我遇见难定之事,也喜欢操琴,几支曲子一弹,心思豁然开朗,再为难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上仙招手把琴童唤了过来,命他把琴送到伍氏面前。伍氏接过招魂,慢慢地走过去,把古琴放到了贡台上,凝思一阵,开始拨弄琴弦。她木然不动,全部的神思似乎都汇聚到了十指之上,缓缓地拨,轻轻地弹。在她手下,琴音如同一股山泉,潺潺沅沅,在清幽的山间涌流而下,连绵不绝,悠长深沉。

上仙举步走过去,站在伍氏身后,凝神细听,想从琴音中听出伍氏的心思来。是忧?是喜?是悲?是怒?伍氏声色不动,像是不知道上仙就站在她的身边,正聚起神思,一门心思要探知她的心事。她旁若无人,尖尖十指在琴弦上轻起轻落,琴音渐渐急切起来,却是稳稳当当,嘤嘤切切,一点也不嘈杂忙乱。

上仙问道:“《慰魂殇》?”

伍氏点点头:“上仙大人真乃知音也!”

“此刻弹这一支曲子,不知慰的是谁,殇的又是谁?”

“慰的是招魂,殇的也是招魂!”

“招魂此刻就在夫人手下,为何要慰,为何要殇?”

“就为了从今以后,它就要为它自己招魂了!”

话音刚落,伍氏停止了弹奏,双手把招魂高举过头,咬紧银牙,狠狠地把古琴砸在贡台之上,只听“嗙”地一声响,古琴碎成了几片,断了的琴弦振动不停,发出了“嗡嗡”的声响,久久不散,就像是招魂的一曲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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