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过了并州府,再向东行走一百里,云端之上,出现了一排山岭,最高的两座山巅直入云霄,形似一只巨蟒昂首向天,两座山巅就像是大蟒的嘴大大张开,大有一口将日月吞入口中之势。山势高峻,飘浮在积云之上,跟云彩连为一体,落日晚照,云霞绚烂,蟒山被落日余晖渲染,变成了一座金光闪闪的金色山岭,辉煌、缥缈、神秘,傲慢,似乎要拒人以千里之外。

远看蟒山,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在山中度过的岁月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虽然离开时落魄、愤懑,但是,上仙始终记得,就是在蟒山中,他遇见了一位不知名的隐士,教给了他与师父明道子截然不同的教义,使他最终脱出了修道囿于明道子一定之规的窠臼,从而走向了另一遍天地。

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满山冰铺雪盖,一遍琉璃世界。只有“叮咚”流淌的山溪水没有结冰,在铺着白雪的山石见浅吟低唱,潺潺不绝。自从得到了血沉木做成的古琴,那时名叫元丰的上仙爱不释手,每天躲到后山操琴,反复地练习师父明道子教给他的几支琴曲。半月之后,几只曲子已是烂熟于心,弹奏之时,心中坦然、淡然、释然、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是谁的手在拨弄琴弦,只觉得一股了无痕迹地水流在平静地流淌,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到了哪里去,物我两忘,世上万物已不存在,只有那柄古琴琴弦上流出的音律,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明道子说:练到了连古琴和音律在心目中都不复存在了的时候,就到了修炼琴道的巅峰境地。

正在意沉神迷之际,身后突然有人大声说话:“这个操琴的后生,恕我自言,你的琴声空洞无物,如同深井微波,练来练去百无用处。”

元丰一听,颇是不以为然,停止弹奏,回过头来问道:“你是何人,知道什么琴道?信口开河,令人生厌!”

说话的人已经走到了近前,元丰定睛一看,见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隆准深目,目光如电,通身上下仙气飘飘,知道他必定是一位得道的高士。身不由己地爬起来,躬身施礼:“见过先生。”

那人笑着问道:“前倨而后恭,为何变脸如此之快?”

元丰恭恭敬敬地说:“先生一看便是世外高人,先前小可没有看清,所以出语不敬,待看清了先生面容,才知道错了,请先生见谅。”

“不知者不怪,不打不成相识,不必在意了。”

“请问先生大名?”

来人冷冷一笑:“来无影去无踪,无家无业,无子无孙,无才无德,因而也就无名无姓。”

“先生就住在蟒山之中?”

那人点点头:“然也。”

“我来蟒山也有五年了,砍柴、汲水、采药,几年来几乎跑遍了蟒山,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先生呢?”

“蟒山无边无际,你敢说你就走遍了?”

“不敢。”

那人不再说话,走到放着古琴的山石旁,盘腿坐下,抬起右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唔,还不错,明道子制琴的手艺是越来越高超了。这血沉木世所罕见,他本事不小,这是新觅得吧?”

“先生好眼力,这是一月前在半山腰偶然得到的。师父花了十几个晚上的时间,才制成了这把古琴。”

那人以手敲敲琴身,漫声说道:“明道子运气永远都是这么好啊,果然上天处处眷顾于他。”

元丰问道:“先生您认得我师父?”

“岂止是认得,以前还颇有渊源。”

元丰还打问几句话。那人却不管不顾地弹起琴来,他的指法与众不同,变幻无穷,元丰甚至看不清他的几个指头是如何在琴弦上拨动的。琴声也甚是特别,初听艰涩、沉郁,再听,则莫名其妙地心魂悸动。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来,问道:“如何?”

“闻所未闻!与师父教我的,大相径庭。”

他露齿一笑:“你只说,好,还是不好?”

“学生还领悟不深。”

“哈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笑声惊起了山林中的一群鸟雀,“扑腾腾”地掠过后山,飞向山巅去了。

元丰问道:“先生为何发笑,难道学生的话说得可笑吗?”

那人止住笑,说道:“高低立见,上下立判,你还期期艾艾不说实话。看来,孺子不可教也,我也省得白费功夫,走了,走了!”他站起身来,拂一拂身上,边走边说道:“可惜了,可惜了。为你指点迷津的明师,你竟然当面错过!”

元丰心有所动,三两步抢到他的面前,躬身跪下:“学生愚氓,愿听先生指教。”

“真的愿意听我的?”

“愿意。”

“我说的,可能与你师父教诲的大不相同,你也愿意听我的?”

“愿意。”

“好,既然你口口声声愿意,我也不好把你拒之于千里之外,费点唇舌,给你讲上一讲吧。”

元丰用衣袖把山石上的积雪拂去:“先生请坐。”

那人也不辞让,大喇喇坐下:“你找个地方也坐下吧,我一说起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时半会也讲不完,老站着,吃不消的。”

元丰立在他的面前,拱手说:“先生授课,学生理应立着受教。”

“好,有点诚心。”他问道:“明道子教授给你的这几支曲子,叫做《静思》、《默虑》、《神会》、《意传》,我说得对不对?”

“正是,先生也听出来了?”

“何止是听出来,以前,我也曾练过。”

“如此说来,先生跟我师父曾经同门学艺?”

“有那么一回事。”

“后来——”

“后来么,你也看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就分道扬镳各行其道。”他摆摆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不说也罢。我们还是来说琴道吧。你师父教你这几支曲子,是怎么跟你说的?”

“师父说,要修道,必先养性,养成了宁静致远之性,方能成就摒弃自我兼济天下之道行。”

“哈哈哈哈哈哈——,”他又是一阵狂放的大笑:“陈词滥调,滥调陈词!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死死地抱着这一套不放,真真是误人子弟,害人不浅!”他一甩手:“算了,懒得费我口舌,等我弹一曲,你如果是有缘之人,必定悟出别样道理,从此之后,把明道子那一套弃之如敝屣!”

他向上抖抖衣袖,露出两手,眼睛半睁半闭,神色半醒半酣,两手一起落下,琴弦如被电击,“嗡嗡”作鸣。而后,他状若痴狂,两手飞起飞落,琴音疾迅,好似烈风撼动山林,元丰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狠狠地叩击着他的心扉,如若是不大大敞开,那只巨手就更加用力,不彻底打开,心头的一股无名之力在内里也拼命向外击打,要与外力合为一股,冲开桎梏,向天际升腾。他不知那股巨力是正是邪,是好是坏,静心聚力,想要与那股力量抗衡,竭力让《静思》、《默虑》、《神会》、《意传》占据全部心力。然而,那股外力似乎难以拮抗,《静思》渐渐远去,《默虑》蠢蠢鼓噪,《神会》飘而不见,《意传》孤掌难鸣,他只好放弃了抵抗,让那狂放的琴音与内心的躁动合二为一,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志。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元丰的变化,他邪魅地一笑,停止了弹奏,看着元丰,意味深长笑而不语。

元丰双目紧闭,意乱神摇。琴声辍止好久,他才睁开了眼睛,看着那个人,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来。

“如何?”

“领教了,先生。”

“悟出了什么没有?”

“只觉得魂灵躁动不已,拼死想要脱出躯壳,直冲九霄云上,翱翔天宇,巡看四野八荒。”

“还有什么?”

元丰冲口而出:“不知怎么一回事,好像有一股想要把天下攫入掌中的冲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又发出了夜枭一般的笑声:“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仅仅才听了一遍,就悟出了真谛所在!我历经数十年,也见过几十个像你这样的青年修道之人,反复点拨无数次,他们也如在云里雾里,懵里懵懂,不知所云!哪里像你一点就透,一说就通。可见你身上有不同凡响的特质,所以才能与我一拍即合一见如故。听了我的琴声,魂魄振动,想要一飞齐天,一飞入云。”

元丰听得糊里糊涂,问道:“不知先生所指?”

那人敛起笑容,问道:“先不说别的,我来问你,你为何要修炼琴道?”

“先前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听师父明道子言讲,琴道不同于剑道,不同于拳道,也不同于其他道行,修炼琴道,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入骨入髓,去俗气而求仙气,去戾气而求和气,修成之后,乐善好施,精通医道,救济贫弱,扶助弱小。并以修成之道去感悟世人,世界因此而无刀兵兴起,天下因此而人人平和。”

那人听了,不屑地嗤之以鼻:“哼,说的好听,这些,只恐他自己都不相信!三皇五帝始,秦皇汉武至今,修炼琴道的人比比皆是,试问天下又有几日太平?陈胜吴广,黄巢黄巾,杀来杀去,天下何曾止息过刀兵之祸?!”

元丰听了,如雷贯耳振聋发聩:“先生说得极是!”

“学道,岂能只为了修身养性,修得再高,养得再神,一无用处,单单为了修身养性,不学也罢!为了自己的志向而悟道,才是唯一正途!”

“先生所言,令学生如饮醍醐,如闻仙乐。”

“我所弹奏的曲子,名为《予夺》、《予取》、《起阴》、《动魄》。”

“弟子一听,便觉得不同凡响”

“愿学么?”

元丰身不由己地跪在了那人的面前:“愿!”

那人“呵呵呵呵呵”地笑了:“既然愿意从我为徒,那你就加紧练习,练到精妙之时,我还有些话要对你细说。”

“是,徒弟愿听先生教诲。”

那人诡谲地笑笑:“那个明道子呢,还是你的师尊么?”

元丰迟疑了一下:“明里,他还是我的师父,暗里,先生才是我真正的师尊。”说着,他在雪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那人磕了几个头:“先生在上,请受小徒磕拜,从今以后,愿听从师尊教诲,听从师尊调遣。”

“在明道子面前,你断断不可提起我,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来。当着他,你只能弹《静思》、《默虑》,避开人,弹《动魄》、《起阴》。”

“是,先生,徒弟记住了。”

那人目视着元丰,说道:“明道子精通剑道,是铸剑高手,你日后若是设法从他手里得到一把宝剑,于你有大好处。先请记住我的一句忠言:琴剑合一,天下无敌!”

“是,徒儿省得了。”

那人抬头看看天:“你起来吧,天时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元丰伏地不起:“徒弟还不知道师尊尊姓大名,请师尊告知。”

“我么,无根居士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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