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天,元乾的话特别地多:“大师兄,你看,你多有面子,上仙师兄对你简直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只要你开口,就没有回绝了的。”

老者淡淡地说:“多谢你们了。”

“既然我们对你是有求必应,希望大师兄也不能让我和上仙师兄失望,早点把琴做出来,大家就皆大欢喜。”

“尽力而为吧。”

元乾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有些敷衍,看着邰振子,冷着面孔说道:“说尽力而为,就要倾全力而为之,万不可只是做做样子给我们看,暗里一味地拖延,这样,就令人不屑了。”元乾又对颐安说:“从今天起,你就日夜守在这里,一来帮着邰振子先生制琴,二来嘛,照顾邰振子先生的起居,半步也不能离开。”

“是。”

“再说一遍,颐安,要记住你自己在上仙爷爷面前说过的话,既然说出了口,就不能言而无信,弃置于脑后而不顾!”

“是。”

元乾对着老者一拱手:“一切俱已齐备,接下来,就该师兄大显身手了。我每日都会来这里看看的。”

“悉听尊便。”

元乾走了,洞里只剩下颐安和老者。颐安有些拘谨,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而老者越看颐安越觉得亲切,越看越觉得就是雪遇站在了面前。他说:“坐下吧,总站着就不累么?”

颐安在离着老者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邰振子先生。”

老者不转眼地看着颐安,问道:“颐安,你愿意到我这里来么?”

颐安挤出一个笑脸:“愿意。”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原因来哩。”

“我愿意。”

话一出口,颐安又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脚上穿了一双牛皮靴,几个月来没有换过,已经是灰尘扑扑,黑色变成了灰色。

为了消除颐安的拘束,老者不停地找些话来说:“好几年前就听说千竹苑里有个你,长得跟雪遇十分相像,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若不是事先知道,我还真的以为是雪遇来千竹苑了!”

颐安点点头,眼睛依旧看着自己的靴子,似乎那上面有许多只得深入研究的东西。老者无奈地笑一笑,又说:“你以前也听说过我,对不对?”

“唔。”

“现在,我见到了你,你也见到了我,觉得我这个人如何?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颐安瞟一眼老者,很快,又把目光移开去,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真心这么觉得?”

“唔。”

不论老者说了多少话,颐安就是点头或者摇头,再不然就是以单音字来对答。始终抱着巨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老者却不气馁,他深知,自己陷身于千竹苑,孤掌难鸣孤立无援,唯一能接近的,就是颐安了。若果颐安能施以援手,助之以力,则自己还有一线逃生的可能。

颐安抬头看向洞外,那一遍枯草,夹杂着散乱的积雪,在呼啸的朔风中摇曳,似乎是在无望地呼喊,祈求春日暖阳早些降临。颐安看得入神,也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想,是不是急于逃出这个山洞,摆脱一个喋喋不休的老人。

“颐安,”老者唤道。

颐安回过头来:“唔。”

“我听伍婆婆说,春雨在千竹苑的时候,是你,一心一意地关心她,帮助她,因了你的关爱,春雨最终才熬出了头。颐安,春雨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自从她在万古镇走失,我一直惴惴不安,为她担心不已,后来,听了伍婆婆的话,我才放下了心。我要好生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春雨。”

说起春雨,颐安的眼神里闪过了温情。面前这个老人,是春雨的爷爷,春雨说起他,有思念,有崇敬,为了她的爷爷,春雨吃够了苦头,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半句,还是始终如一地爱她的爷爷,想念她的爷爷。可见这位老人是个好人。初初见到他时,被皱纹密密围住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疼爱令颐安心魂震荡。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用这种眼光注视过他。他好想过去,一头扑到老人的怀里,让老人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抚摸自己的身体,雪遇哥哥就是在他的怀抱里长大的,在他的抚摸下长起来的。他却没有这个福分,此时此刻,更不敢挨近他,亲近他,连话都不敢跟他多说一句。因为,上仙爷爷那阴鸷的眼睛时刻盯紧了他,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上仙爷爷的注视,而且,他也在上仙爷爷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过:永远也不能背叛了他,永远都要忠实于了他,永远都不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颐安,你在听我说话么?”

颐安抬起了头:“在听。”

“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说说罢。”邰振子压低了声音说道:“雪遇跟我说起过你,他好喜欢你,他说,有了你这个兄弟,他在这个世上就再也不孤独了。”

颐安心里也有许多的话,他想说,他比雪遇哥更加孤独,更加痛苦。在千竹苑里,唯一能说话的,就是春雨,可是,春雨也走了,一走就再也不见踪影,跟元非关在一起时,还能有个人说话,出来了,就没有人可以说话了。想跟面前这位老人诉诉衷肠,但是,却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只能是避而远之装聋作哑。

老者似乎说得累了,吁一口气,不再出声。颐安却希望他再说下去,一直不停地说下去。他起身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水,双手奉上:“邰振子先生请用茶。”

邰振子也双手接过,对着颐安一笑:“谢谢你,颐安。”

“邰振子先生,上仙爷爷让我来给你打下手,我想问问你老人家,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制琴呢?”

老者放下茶杯,笑着问道:“颐安啊,你也替你的上仙爷爷着急,想让他早日用上招魂?”

“唔,他——他好像很着急。”颐安又加了一句:“制好了琴,邰振子先生你也好早些离开这里啊。”

“你是为我着想?”

“唔,是的”

老者眨眨眼睛,问道:“你觉得,我还能活着离开千竹苑么?”

颐安不知如何作答,他也怀疑,等到古琴完工,上仙爷爷会不会遵守诺言,放走邰振子先生。元非的下场足以为证,他好端端地来,却浑浑噩噩地进了囚笼。现在,他还屈辱地活着,还有一口气,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也只在上仙爷爷一念之间了。

老者走到了颐安的身边:“颐安,怎么不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我这耄耋老人不幸死于非命,你作何想?你是不是冷面冷心,冷冷地看着我的尸首横陈?!”

颐安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邰振子先生,你不会那样的。”

老者拍拍颐安的肩膀:“看来,你也不希望我死,那我就感到心安了,在千竹苑内,还有人可惜我这条不值几个钱的老命。”

颐安无话可说,他似乎已经看到,邰振子先生声息全无,躺在血泊之中,而上仙爷爷坐在竹林中的亭子上,在一轮明月下,聚精会神地弹奏着新制成的古琴,元乾爷爷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一双手在琴弦上起落。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志得意满,都带着快慰和欣喜。琴声中幽幽,在夜色中飘散,虚空人从四面八方飘飘地来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在竹林间列阵,随着上仙爷爷的琴声变换队形,乌压压的一遍,看不到边沿。

“唉——,”老者摇摇头:“不说这个了,车到山前自由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挣来挣去,也挣不脱命。冥冥之中,上苍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谁能犟过他呢!”

颐安憋得难受,实在想把心头所想说出口来:邰振子先生,不要碰那块血沉木,永远也不要碰它。不动它,你就能活下去,一旦它成了招魂,你也就要被它驱使了!

老者猜不到颐安的心思,他一把掀开了盖在血沉木上的绢纱:“颐安,来看看,蟒山的血沉木,上上上品,除了蟒山,别处再无可寻。蟒山的血沉木,制成的琴,声如鹤唳,音如裂帛,听之,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三日不知饥寒,三月不知肉味,终身不忘其醇其厚!听上一年,卓尔不凡,听上两年,超凡脱俗,听上五年,位列仙班!”

颐安听得半信半疑:“邰振子先生,真有你说的这么神奇么?”

“等我把琴制成了,弹上一曲,你便知道了。”

老者以手抚摸着血沉木:“一块稀世正品,可惜啊,落到了元丰的手上。就看他从前把逐月改成了招魂,就知道他要把琴派什么用场!”

说罢,他目视颐安,盯着颐安的眼睛不转眼,似乎要从颐安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来。颐安不敢与他对视,心虚地移开看目光。他想说:邰振子先生,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制琴,让它永远是一块木头,这样,对大家都好。特别是对你最好。有些话,我不能说出口,但是,你老人家睿智精明,谁保藏祸心,不怀好意,你难道就想不出来?!

老者不知道颐安心中转的什么念头,他说:“当年,我的师尊苦心孤诣,把制琴的技艺一五一十地教给了我,我却没有把它传给雪遇,如今十分后悔。”他看向颐安,征询地问道:“颐安,你肯学吗?你如果肯学,我传给你,可好?”

颐安摇摇头:“实在是有为难之处,邰振子先生,我不能学。”

“为什么不能?说个理由出来。”老者定定地看着颐安:“我诚心想教,你却不学。”

“邰振子先生,你还是等以后教给雪遇哥吧,他学会了,才有用。我笨,学不会的。”

“不学怎么知道,来,你好生学,我下细教,不信璞玉不能成为琼玉一块!”他凑近颐安的耳朵:“我知道,雪遇跟你,是同胞兄弟,兄弟连心,教会了你,就是教会了他。就是我这次不能活着出千竹苑,师尊教的制琴之技也后继有人,我纵然身死九泉,也无遗憾了。”

颐安眼泪汪汪地看着邰振子:“邰振子先生,雪遇哥知道你在千竹苑么?”

“我跟着上仙来这里的时候,雪遇不在家,他可能还不知道。如果他回到了我们住过的地方,别人会告诉他的。”

颐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老者拍拍颐安的肩膀:“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明天,我就开始制琴了,你要学,不学,就对不起我的一遍诚心了。”

颐安噙着眼泪点点头:“知道了,邰振子先生。”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对心怀不端的人,想要用古琴来作恶的人,你万万不能助纣为虐。”

颐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不过,他心里在想:上仙爷爷就是要用琴来为其野心助力,邰振子先生,你怎么办呢,制还是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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