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蟒山上下来之后,上仙去了那遍水杉林。无根居士似乎知道他要来,背手站在林子里,笑吟吟地迎候他:“恭喜元丰,贺喜元丰,从今以后,就是自在人自在身了!手脚不再被束缚,可以放开来任我独行了!”

“师尊怎么知道我——我离开了蟒山?”

无根居士一笑:“蟒山上的大事小情,哪一桩瞒得过我的眼睛。”

“上次你对我说起过,明道子听见你弹奏《予取》,面色十分不好看,我就料到必有今天。”

“诚如师尊所言,如此甚好,从今以后,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行事,只能照他安排的功课修炼,不敢越雷池一步。不过偷偷弹了几回师尊教授的曲子,被他听见了,就是十恶不赦之罪,不由青红皂白,把我们统统逐出了山门。”

无根居士问道:“你们离开时,明道子身边还有几人?”

“我们师兄弟六人,四人被他逐出。我们走时,他那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做元振,一个名叫元庆。元振是明道子最为看重的大徒弟,好多事都瞒了我们,只有元振一个人知道。”

“元庆呢?”

“元庆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三,此人是我们当中最为愚笨的,上蟒山将近四年,没有一样精通。奇怪的是,除了元振之外,明道子最喜欢的,就是他了。”

无根居士感慨地说:“明道子的剑道、琴道,忠恕之道,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学了,也是白学,练了,也是白练。他精于铸剑、制琴,这才是他的过人之处,江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肩。可惜啊可惜,元丰啊,这两样你连边都还没有挨上。”

元丰赧颜道:“铸剑、制琴,他都瞒着我们,把我们当小偷一样地防备。那栋房屋孤零零地立在山岩之下,平时门窗紧闭,我们想偷看一眼都办不到。他做事的时候,只把元振带进去给他打下手。”

“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这个元振一定偷到了不少手艺。要是你能进得去,元丰啊,大事可谐矣。”

“没什么,师尊无须担忧,你请看——”

元丰把手中宝剑呈给无根居士:“这就是追风剑,是我从明道子那里硬抢过来的,有了它和招魂,我们的大事一样可谐矣!你不是屡屡地对我说过:琴剑合一,天下无敌嘛,所以我才不惜跟明道子撕破了面皮,执意要带走这把剑。师尊,琴和剑我们都有了,何愁大事不成?!”

无根居士拿过追风,把剑抽出来,翻来覆去,仔细地看着:“唔,果然是把好剑,好剑啊!”

“拿走了它,明道子肯定是剜心一般地疼。”

无根居士把追风拿到眼前看了一阵,又把手伸出去,把追风拿得远远地看,看了又看,不知怎么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元丰疑惑地问道:“师尊,怎么,这剑有毛病么?”

无根居士点了点头:“唔。”

“毛病大不大?”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毛病出得有些儿蹊跷!”

元丰越发地心里没有底了:“师尊,难道说,我差点为它送了命的这把剑,没有那么有价值吗?在蟒山的时候,明道子把它视为珍宝,白天,把它拿给我们几个轮流使用,夜里,他就要收回去,放在身边。”

无根居士说:“你也不用烦恼,剑是一把好剑,不过,元丰你看——”无根居士指着剑刃上的一道沟槽:“它是不是凹下去的?”

元丰凑过去一看,果然,一道沟槽横过剑身,不过一根头发丝粗细,若不是聚精会神父看,是难以发现的:“师尊,我看清了,是有一道凹槽。”

“凹为阴,凸为阳,阴为雌,阳为雄。雌兔眼迷离,雄兔脚扑朔,双兔并肩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师尊是说,这追风是一把雌剑?”

无根居士点点头:“不假!”

“可是,师尊,据我所知,明道子那里并无一把与追风并驾齐驱的雄剑啊。追风就是一把孤剑。”

“明道子老谋深算,他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识破的。”

“他铸一把孤零零的雌剑做什么呢?”

“我来说穿谜底,铸造追风时,明道子是有意无意地留了一手。”

“留了一手?”

“对,如果日后追风脱离了他的掌控,不能为他所用,而且将要贻害于他时,他就再铸一把雄剑,来降服或者说是收服追风!”

元丰喃喃地说:“如此说来,他是早有预谋的了,知道有一天我会从他手上夺了追风。怨不得啊怨不得,当时他虽然万分地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把追风带离了他的身边。”

看元丰垂头丧气,无根居士安慰他说:“元丰不必如此,明道子铸造追风,花费了十年时间,如今他不是还没有着手铸剑么,所以我们还有十余年的时间。元丰你一定要抓住先机,习剑,练琴,在他铸成雄剑之前,使追风和招魂连身连体,真正地琴剑合一,只要能召来虚空人,先少后多,直至越来越多,千军万马势不可挡,那时,纵有雄剑,又待如何?!”

元丰豁然开朗:“师尊至理明言,元丰省得了!”

无根居士笑道:“元丰元丰,好个名字!王安石有《歌元丰》五首,明道子莫非是想到了元丰年间风调雨顺,天大大熟,庶民丰足,社稷强盛,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师尊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明道子说了,你等离开蟒山之后,不许再用我赐给你们的名字,我即当着他的面,说了这话: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元丰这个人了。”

“说得好!”

“现在,我已经是个无名之辈,倒要麻烦师尊赐一个名字,我也就此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好,既然你已经不是明道子的徒弟,而是我无根居士名正言顺的弟子,自当赐你一个新名字。”无根居士仰头想了一阵:“就叫个上仙吧。”

“不不,这个名字太大,徒儿受不起!徒儿的名号,绝不能大过师尊,请师尊另赐一个吧。”

无根居士“呵呵”一笑:“且听我为你解疑释惑:上,无人能在其上,仙,凡人可望而不可即,干大事的,应该有一个大名号。你说大了,大了好啊,大了,才镇得住妖邪,大了,才令自己时刻警醒,心之所系,是为大志。我既无根,就是无穷之大,你再大,也大不过我去。”

上仙听罢,跪下,恭恭敬敬地说:“谢师尊赐名,从今以后,我就是上仙了,名号虽大,但在师尊面前,上仙永远都只能是低下。”

无根居士双手扶起了上仙:“今后作何打算?”

“先找个僻静地方安顿下来,然后,按照师尊指教的,习剑,练琴,早日求得琴剑合一的境地,不负师尊厚望。”

“好,这边我随时替你打探,明道子一有异动,我及时告知你,也好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上仙再次跪下,拱手道:“谢过师尊!”

告别了无根居士,上仙在序远府找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安顿下来。他家中本是富豪,广有金银,上仙衣食无虞,每天潜心苦修,弹琴弹断了无数琴弦,练剑,把地面笃出了几个深坑。三九天,脱得只剩一件内衣,三伏天,挥汗如雨,从不言苦。把无根居士教授的四支曲子颠来倒去地弹,娴熟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把追风挂在壁间,面对它弹奏古琴,渐渐地,能听见追风在鞘中隐隐地作声。侧耳再听,却又消匿不闻。他知道这是功力还不到家,看一眼追风,埋头鼓琴,十个指尖都磨破了,鲜血淋漓,他却好似不知道一样,流血的指尖仍孜孜不倦地在琴弦上起落。追风默默地注视着他,弹到激越处,追风有了感应,在鞘中跳动起来。

一天,月明似镜,四野风息。已是丑时,上仙还没有睡意,一个人坐在后院操琴。依稀觉得有一个影子飘飘地逾墙而过,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面前。盘膝坐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弹琴。

上仙知道,这个夜半来人正是自己想要召唤的虚空人,不由得心中窃喜,自己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功力,再继续下去,更多的虚空人将要应招而至。

一曲终了,上仙抬起头来,问道:“你是何人,私闯民宅,是犯法的,而且,还是深更半夜进来的,非奸即盗,我要送你去见官!”

那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见过先生。先生鼓琴,不正是为了召我等来的么?怎么反怪我不请自来?”

“我弹我的琴,与你何干?你不明不白地进来了,反倒说是我召你来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那人再施一礼:“先生,且听我说,先生弹的曲子,不是给生人听的。”

“那你来说,我是为谁人而弹?”

“先生夜半操琴,琴声嘈嘈,生人哪个会夜半不眠,来听先生的琴曲?其实先生自家心头也明了,这琴,是弹给虚空人听的。”

“算你说对了,那你说说,我的琴曲,其中有什么寓意?”

“第一曲令我辈怦然心动,跃跃欲试,想要脱开幽冥世界。尘世间阳光雨露、风暴雷霆,四时之花,八节之树,江湖湖海,峰岭山川,盛民之城池,御民之宫廷,岂是幽冥中能见得的。”

“唔,第二曲呢?”

“听了第一曲,心绪翻飞,魂魄悸动,恨不能立时脱离幽暗的所在,在明月清风中翩然而舞。”

“那第三曲呢?”

“第三曲和第四曲听着似乎相悖,其实并无歧义,有夺,才有取,有取,方能夺,两两相衬,夺之,勿悲,予之,勿喜,就像人之性命,有了生,便有死,有了死,方能生,生生不息,死死相接,无穷无尽,直至恒古。”

上仙打量来人一阵:“你解得通透,悟得深沉,鄙人很是荣幸,第一个召来的,竟是一位参透了生死通晓了予夺的虚空人。”

“谢谢先生夸奖。”

“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名唤舍郸。序远坤水镇人。生时为坤水镇一名征税官员,因为不满税负过重,私自为镇上百姓减了一成税,被上司打入监牢,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哦,怨不得我看你满身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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