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盘旋的阶梯，一直不断向上延伸，在心里默算时辰的陆晚，惊讶于融乌巨虫在地下的速度。
从深井到平关城，若是城兽队伍，需要两日方能抵达，就算是骑马，一个白日也无法做到，可在这条足可容山、灌江的地下长道里，不到两个时辰，融乌就已经将她们三人送到了平关城内城高阁地下百丈处。
要照顾何秋雨的脚力，所以孙小桃现在虽然很是亢奋，依旧耐着性子一步步踩着石阶往上走，走得快了，就倒退回来，走得慢了，就蹦蹦跳跳跟上，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陆晚伸手，纤长手指触碰在身侧石壁上。难以想象，这处地下通道，是一个月之内建造出来的。
何秋雨手持火把走在最前面，解释道：“能够在如此短的时日，将平关城地下开凿造出如此规模的空间，都要多亏融乌，它可以凭借土法，凝练压缩土石，不仅对挖凿一事极其便利，而且以此法构建的洞璧，比起寻常工匠建造，更加坚不可摧。”
孙小桃稍稍用力，一拳砸在身旁，将手收回后，石壁上果然没有明显痕迹。
“这笨虫子，还蛮能干的嘛！”
何秋雨回头朝她看来，“融乌对此道之功，无人能比。”
孙小桃稍稍尴尬。这姐姐，好像不太乐意我说那蠢虫子的坏话？但我也没有恶意的，它是真的笨嘛！
陆晚走在最后，问道：“这条长道，日后会用于平原各城间的走商一事吗？”
若是可以的话，人族走商就再无后顾之忧，丝毫不用担心被兽群围攻，也无需再多耗人手做护卫，甚至人人都能自由出行，哪怕是一种有限制的自由，也总好过一辈子不自由。
再者，到时候平原深处的修炼者，都可以前往边境，人手充裕、实力强劲之景，或许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人族就能真正冠以太平一说。
无论怎么想，地下长道都可以看作利民济世之功！
青衣垂青丝的女子，笑意温柔且骄傲。
孙小桃先是顺着陆晚的话往下想，觉得这样再好不过，随即有些小小苦恼。
若是真将这条石道公诸于世，日后自己再想偷偷跑出来玩，岂不是难上加难？
从横山城至深井，虽然比起到平关城远了许多，但是至多会多花费两个时辰，也就是说到时候从横山城乘着融乌抵达平关城，约莫只需要六个时辰！
孙小桃自从再来深井开始，就一直没有平复下心绪，此刻又开始兴奋不已。
何秋雨继续说道：“陆姑娘的想法，城主亦有过，只是其中有许多掣肘之处，暂时只能做一个假想。”
盘旋长阶，并非是一路向上单调无它，而是每往上抬升大概十丈，便会有漆黑直道通向石壁深处，三人进入其中，每一层都有十几间平常房间大小的石屋，暂时未能像蛇巢之地的石屋，装上门窗，颇为简陋。
路过一处，何秋雨稍稍停步，将火把伸入廊道，“这是梦师设想的地下居所，虽可以用来暂作歇身之处，可他也说过，像这种地方，对于修炼者之外的普通人来说，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便是晨昏不分太久，容易让人心神受损。”
在地下待得太久，终年与火光作伴，越到后面，就越是会渐渐失去对光阴流转的感知，再加之困幽，除非是对外界变化，感受越来越淡薄的修炼者，换作旁人，注定心神崩溃。
陆晚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既然是梦藏生考虑过的决定，她就深信不疑。
孙小桃以拳击掌，附和道：“对啊，融乌肯定是不能出现在旁人眼中的，到时候商队潜走地下，除了安稳之外，需要耗费的光阴其实也差不多，只是等同于一直在夜里赶路。我们可以不眠不休赶路，他们做不到的，恐怕不见日落，生出疲惫也不知道停下来休息，继续前进，日子一久，绝对会出事。”
为了不让长道早日暴露，她可以借机出来游玩的机会变少，小脑瓜也变得伶俐许多。
三人继续往上，何秋雨说道：“孙姑娘的话也是阻困之一，但更重要的是，长道还可以解释为天生洞窟，融乌的话，只怕除了平关城居民，会因为梦师勉强接受其存在，其他人都会想要将它诛杀。”
甚至平关城内，多少人会因为融乌，连带着对梦藏生从敬佩变做生疑，再从生疑变为忌惮，最后不容，这也说不准。
毕竟平关城，是唯一一座遭遇过巨兽之害的城池。
孙小桃蹦跳上前，笑得古灵精怪，“何姐姐，你可以叫我小桃的。”
何秋雨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终于来到一处平缓石道，最前面是一面石壁，何秋雨将火把插在一边孔槽内，平淡说道：“烦请陆姑娘、苏姑娘搭一把手。”
“师娘姐姐、何姐姐，你们在一旁稍等，我来就行！”
孙小桃大步上前，伸手去推石门，何秋雨却是叮嘱一句。“还请孙姑娘动手轻些。”
不然的话，对何秋雨来说磐重不可摧的石门，估计在孙小桃手上，会落个轰然倒塌的下场。
隆隆之声里，孙小桃瞪大眼睛看向门后，满眼期待，在看清周遭环境后，又微微怔住。
怎么还是在火光幽微的地方？而且此地怎么有如此多的钢铁栅栏？
陆晚环视一圈，“此处是平关城地下监牢？”
何秋雨点头，“如今已经是平关城武库，梦师炼制的蛇鳞兵器都存放于此，并且城主近日都对外宣称闭关在此地，如此一来，才能避开所有人，暗中修筑长道。不过现如今没有这个必要，只有我会在夜中前来，悄然出原。”
陆晚想了一下，“那我与小桃就在此地等何侍卫通禀城主，再决定是否前往城中。”
说罢已经将数本书册取出，交给何秋雨。
一袭黑衣，面容硬朗的女子接过后，挤出一个笑脸，“那就有劳两位在此稍作等候。”
果然是一个很会为人着想的女子。
何秋雨离开后，孙小桃在地牢里面瞎逛起来，这么多年，她还从没见识过地牢是什么模样，今日刚好过过眼瘾。
担心她失手毁坏东西，陆晚就跟在身边。
孙小桃走进其中一处房屋，拿起其中刀剑挥动、劈砍起来，舞得虎虎生风，一时兴起，还作出怪语呼喝，直到不小心砍在精钢栅栏上，被陆晚敲了一下头才消停。
女子吃痛，却是突然嘿嘿一笑，“师娘姐姐，你怎么还叫师妹城主啊，这不是生分了吗？”
陆晚抬手又要作打，孙小桃立刻将双辫抓起，交叠在头顶垫一垫。
陆晚却突然放下手，有些局促。
与孙小桃自小相识，对两人身份的转变，自然要比起外人来更自然。
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突然叫自己师娘，陆晚心中羞怯，不比想到梦藏生开口叫自己娘子、夫人来得浅淡。
最关键的是，陆晚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曾经被自己吃味过的弟子辈。
每每想起当时收到九尾小白狐的表现，她都要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身披红袍的平关城主，很快就带着何秋雨返回地牢，对着两人就是一拜。
“见过师娘、大师姐。”
要不是从何秋雨这里，听说过两人相貌特征，衣着如何，不会难以分辨，其实平关城主也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对方面前闹一个认错人的大笑话。
孙小桃两眼放光上前，开始打量起自己这个人族第一直入启灵的师妹，满意点头。除了个子比自己高了些，胸脯比自己大了些，身段比自己妖娆了些，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被人盯着上下打量，平关城主心里也有些忐忑。来得匆忙，确实没有多余功夫整理衣着，该不会失了礼数，让师姐心生不喜，那师娘......
陆晚寸步上前，轻声道：“横山城远猎营陆晚，见过城主。”
平关城主有些慌乱。师娘这是因为被横山城居民用来和自己作比较，所以对自己有了不喜？正想解释，心湖却突然有话语响起。
“师妹，随意一点，你越是正经，师娘姐姐也就越是板着，可不是与你有什么嫌隙。”
平关城主微怔，看向陆晚，才发现师娘微微低头，不敢与自己对视，身躯也有些紧绷，比起她还要窘迫。
“师娘，其实不必称我城主也可。”
“我...我与梦藏生，还未成婚，礼不可改。”
平关城主哭笑不得，看向已经很自如的孙小桃，后者笑意古怪点头。
平关城主只能顺从陆晚的意思。再彼此推敬下去，恐怕今夜大部分光阴，都得耗在此事上。
四个女子，在火光幽暗的地牢内古怪安静待了许久，黑衣女子本来就已经习惯如此，青衣女子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双辫姑娘，与红袍女子，在暗中传音，聊得火热。
最后是孙小桃，提议自己与陆晚进入螺丝壳，去到城主府再出来，才不必等到夜深人稀后，四人再悄悄登上阁楼。
刚脚踏实地，看清周边陈设，孙小桃就迫不及待扭头，朝着露台方向看去，下一瞬间，一个箭步就腾挪到木栏边，张着嘴看向被红芒照亮的楼下连绵屋檐，以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长街。
再向外看去，城外平原丘坡上，两道巨大身影，静静卧伏在夜色里，哪怕是死物，一个轮廓而已，依旧让她感觉到了与融乌一般的压迫。
“这就是平关不夜城，哇，真是漂亮，可比横山城漂亮多了！”
随后出现在屋中的陆晚，刚想开口，让孙小桃收敛一点，别被楼下人看出脸生，可话还没出口，就已经收了回去。
万一被他的弟子，觉得自己是个严苛刻薄的女子怎么办？
孙小桃转过身来，羡艳道：“二师妹，师傅对你也太好了，蛇目、墨眉都留下来了，城外还有两尊巨兽，多威武啊，你手里还有两个泥偶，连我和师娘姐姐都只有一个。”
什么叫连，什么叫都，这明摆着是要拱火了。
平关城主担心在师娘心里，会误会师傅是厚此薄彼之人，立刻解释道：“蛇目、墨眉与巨兽尸骨，其实都是为了护住平关城众人，并非为我一人所留，师娘千万别误会。”
“那师妹的两个泥偶呢？”
孙小桃开始窃笑。
平关城主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师姐，比起三师妹苏云川，顽性还要更加接近某人，顿时头疼不已。
“师傅赠送两个的泥偶，其实对我直入启灵有巨大作用，师姐......”
话没说完，便被陆晚轻轻拉住手，人间温柔尽在青衣，眉眼弯向朱唇角的笑容融在口中。
女子转头看向露台上的孙小桃，依旧是言笑清嫣。
“小桃，你过来。”
孙小桃只觉后颈发凉，浑身一颤，急忙道：“师娘姐姐，师妹，你们慢慢聊，明日就得返回横山城，我得趁今夜好好观赏一番平关城的美景！”
说罢左右瞟了几眼，找寻逃脱之路，然后抬头，一个纵身便上了镶嵌蛇目的“七层楼”。
这种熟练的翻墙举动，看得平关城主莫名亲切。
陆晚这时才轻声道：“将小桃的拳套交予我保管吧，以免她不小心将其遗落。”
平关城主忍俊不禁，将拳套与一根缠珠手串递过去。看来师娘，也并非是一味性情温和的女子。
趴在檐上的孙小桃，听见此话，顿时面色一苦。都是为了让师娘姐姐你和师妹快些熟络起来，我才说这些话的嘛！
双辫女子，唉声叹气，开始在屋脊上来回踱步，自觉可能会吵到下方的人，又放轻步伐。
两人没有留在前厅，而是绕过城主座椅屏风，去了后堂，在那处专门用来摆放墨眉的剑屋里谈聊。何秋雨自然是守在外间，以待突然来访的客人。
平关城主与陆晚倒茶，实则是敬茶。
“师娘与师姐的来意何侍卫已经告诉我了，未能早日告知师娘，致使师娘担忧，是我的做得不够善美。”
陆晚先是道谢一声，再出言宽心。“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其实是他不让你告诉我的吧。”
平关城主迎着陆晚含笑双瞳，犹豫数息后，还是点头。
以梦藏生的话来说，这算是给陆晚的一份小小惊喜，可这种手笔，让当时在场的师姐妹、何侍卫三人，看着庞大地下洞窟，都有些瞠目结舌。
这还算小小......
那什么才算大惊喜？
得到答复的陆晚，抿了一口茶水，“他想要将长道连通至哪几座城池？”
并没有顺势，将话题引向梦藏生，而是突然聊起正事，不然的话，她只怕自己稍后会羞得无地自容。
平关城主几不可察的一顿，“暂时只能到横山城地界，若是要去往其余三个方向，融乌必然久不在深井处，万一师娘与师姐像这次一样有事寻来，恐怕会延误许多。”
其实当时梦藏生的意思，就是单纯让长道连贯平关横山两城，之前何秋雨面对陆晚询问，长道是否会用来走商，回答也只说了是平关城主在考虑此事，梦藏生对普通人久居地下的不妥，其实也只是在为何秋雨做考虑。
人族之内，目光远大之人，大有人在。
陆晚放下茶水，“其实不用担心我们太多，他也应该与你们说起，城主已经是灵微境了吧，其实横山城，才是落角平原最安稳的地方。”
平关城主只是点头，陆晚便又笑言一句，“就当是我的意思如何？”
平关城主有些无奈地点头，“师娘都这么说了，弟子照办便是。”
被孙小桃一闹，两人之间的关系，确实要亲近许多，也不再揣摩对方心思，到一个胡思乱想的地步。
见陆晚有意开口，平关城主抢先说道：“师娘托我送给师傅师妹的书信，这几日应该已经过了墨雨城，再过不久，应该就能送抵中庭。”
陆晚轻笑不已。看来他收取的这个英姿飒爽的二弟子，实则人心洞微，极为聪慧，都猜到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师娘已经与师妹见过面了吧，据行商传回来的消息，师妹曾在墨雨城与胡家择武交手，虽然有些波折，但是最后还是胜了，据说胡家择武，在凡境之内从无敌手，或许师妹如今便是人族最强凡境修炼者。”
想要不让人关注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对方关注其他人。
云川，对不住了。
担心陆晚会即刻参与进长道修筑一事，平关城主决定能拖延一时便是一时，反正先前师姐就说了，明日就会返回。
陆晚又伸手去抬茶杯，杯盖掩住了唇颌。
据说当日，自己穿着他的衣物返回城内后，在门外等待的，除了城主之外，还有他的三弟子。
平关城主松了一口气。师娘又开始不自在了，看来提及师傅与师妹，避事之功甚好。
可下一瞬，陆晚便柔声道：“我能否看一下这些日子以来，融乌开凿地下长道的进展细节？”
果然还是躲不掉。
平关城主在心里叹气一声，起身准备去取来书册，屋门却突然被推开。
孙小桃火急火燎冲进来，不敢置信道：“师娘姐姐，我们这一趟出来，是为了探查异动的，这都查明无事了，来平关城也是为了游玩一趟，没必要再自找事做吧！”
暗处传音过来，理由倒是很正当。
“师娘姐姐，这些事情，应该是城主职责吧，就和水路搭建一样，我们不好越权的。”
陆晚起身，摇头笑道：“我想要地下堪录，并不只是为了长道。”
穿梭地底两个时辰，何秋雨未能注意到孙小桃的变化，她与融乌，却是难以忽视。
融乌修为更高，对女子身上异样感知更加清楚，以它的说法，便是当时的孙小桃，不像是在往长道中去，更像是要让长道往她身后离开。
欲要令万顷莽莽地山，遵循她一人意愿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