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子有诏

旭日东升,阳光刺破无还山的云雾,洒向林间万物。一夜过去,无还山终于有了动静,虫鸣鸟语在其间时起时落。

严景玉迎着阳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全身的骨头节啪啪作响,实实在在饱睡一场。

“大师傅?”睁眼看去,并没有和尚的踪影。严景玉在山顶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和尚,只有那条已经死透的巨蟒和一片倾倒的树木。再看看自己的伤势,肩膀上的伤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微红的印子,浑身本来小小的擦伤也全都不见。最严重的撞击岩壁的内伤好似从来就没有一般,严景玉原地打了一套拳,手脚皆伸展有力。

“哎,忘了请教大师傅法名了!要是能拜他为师,习得那一身本领就好。”严景玉喃喃道,昨晚的遭遇已如梦境。

怅然若失间,忽闻山下有人在叫唤,“小王爷”“玉王殿下”,一声一声,越来越近。

严景玉透过被巨蟒毁掉的林木向下一看,众多将士的甲衣在阳光下闪耀光影。“哎,我在这儿呢!”他运足气力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响彻林间。

下面的将士一听,似潮水一般倒涌上山顶,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徐勇徐年。

两人率先到了严景玉面前,关心之色溢于言表。徐年道:“殿下,你……”想说话,却被严景玉身后的怪蟒尸体惊住了。还是徐勇问道:“殿下,你没受伤吧?”

严景玉在他们面前转了两个圈,笑道:“没事没事,就是钩破了衣服,折了腰刀,再就是有点饿。”

徐年即刻拿来干粮和水,先让小王爷吃饱。既然找到人了,其他的事情都不紧要。

三人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严景玉吃着饼,边吃边诉说昨晚的遭遇。徐勇徐年听来是啧啧称奇,手下将士也是在林间找到了一具虎尸和那条被咬烂的大蟒。

徐勇道:“我只听闻现在江湖中有四大高手‘一剑双刀,拂尘金镖’,却不知有哪个和尚是出了名的。”

徐年道:“我们久在军中,江湖中的事都是耳闻,高人辈出也不稀奇。”

严景玉嚼着饼,嘟嘟囔囔:“江湖上真的有许多奇人高手?有机会一定得见识见识!”多年前,他就听过一些游侠故事,也曾向往江湖闯荡。

下山的时候,徐年徐勇就犯了难,虽然带了五百兵丁,可是巨蟒身长八九丈,粗细犹如四人合抱之木,死了多时,却还是很绵软,无论是抬是搬都不好用力。且巨蟒腹中被人剖开,取走了蛇胆,一动之下,就流出血水,让人几欲作呕。

严景玉记得昨夜的挑担僧人曾提起什么师弟会医术要收集药材什么的,料想应当是他取走了蛇胆。

“二位大哥,我想这条巨蟒就不必弄回去了。你们知爷爷他向来低调,若是将士们抬着这等大物回去,路上难免会被百姓议论,恐多生事端。不如就把那大虎弄回去,这二蟒还是就地埋了。能长成这般大的,本就属山中精怪,生于此山就还于此山吧!”小王爷提议。

徐年徐勇想想也对,依老王爷的脾气是不愿意惊动百姓的,于是两人一合计,命人取下巨蟒的两个尖牙。这副尖牙,犹如弯刀,质地异常坚硬,也是个稀罕之物。

乱石堆的洞穴也有胆大的士兵探过了,里面具是动物骸骨,再无他物。众将士挖坑刨土,将一大一小两条怪蟒合葬一处。

忙忙活活之后,待众人下到山底,已经是日悬中天。军队整顿一番,打道回营。

行出不足五里,就见大道上一骑快马踏着飞尘而来,马上之人背插一支小旗杆,红色彩旗飘荡。

徐年皱眉道:“急脚递为何来此,难道有战事?”

急脚递到了跟前,直接跳下马,翻滚到严景玉跟前,“小王爷,老王爷有命,令你速回!”

徐勇把令兵扶起,低声问:“可知是何事?”

急脚递也小声回道:“听说是有圣旨,具体的小的就不知了。”

“圣旨?”严景玉和徐年徐勇对视一眼,谁也猜不透究竟是何事。

徐年替小王爷和徐勇换了两匹脚力耐力皆佳的战马,挑了两个卫兵护送直到出了镜州界。

出了镜州直奔珏州,严景玉二人昼夜赶路,只用整整两日就到了。徐勇算得上是一员虎将,连日来在马背上奔波,也显得疲惫不堪。可他看小王爷却是神采奕奕,只有感叹年轻真好。

严景玉知道是那半片血灵芝的功效,自从吃了之后,身上伤痛全消,体内似乎注入一股精炼真气使得自己手脚有力,精神振奋。

到了广王府,徐勇就不用跟着,自行先回了虎营交差。严景玉带着巨蟒的双牙,从后院入府,想去换一身衣服再去拜见爷爷。

广王不喜豪奢,不讲排场,所以广王府规模不大,也没有什么雕梁画栋,什么亭台楼阁。后门进去是一个花园,里面就几样东南寻常的花草,几棵大树,还有一小块菜地,老王爷闲暇时候喜欢锄锄地种种菜。

穿过花园,就是后院,严景玉的房间就在后院东边,边上紧挨着的是他父亲严承泽的书房。严景玉远远就看到父亲书房外站着一人,高高瘦瘦和自己身量差不多,走近一看,原来是表哥赵尚文。

严景玉的二姑严慧嫁给了老王爷的得力手下赵崇义,生了两个男孩,赵尚文和赵尚武两兄弟。姑父赵崇义现在是琼州刺史,一家人都居住在琼州,不知为何今天表哥会在这里。

严景玉上前说道:“表哥,你几时来的?怎么站在这里?”

赵尚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我爹和你爹在里面快吵起来啦,你听!”

两人很默契,半蹲下身来,贴着窗户细听。

里面赵崇义的声音很响:“我不同意啊,反正我不同意。老爷子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嘛!这个时候叫各家王爷的世子入京,肯定不是小皇帝的意思。定是那太师想要一手遮天,才来了这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怕这些王爷们以后对付他,他好有把柄抓在手里嘛!”

严承泽声音低沉:“圣旨上盖的可是当今天子的玉玺,你说不奉召就不奉召?那可是一行大罪,老爷子忠心了一辈子,你过的了他那关?”

书房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赵崇义又说:“我知道老爷子那里我说不通,这不还是在跟你商量着。我倒是有个主意,但还需先瞒着老爷子。”

“主意?什么主意?”

“让尚文代替玉儿去。”

“什么?”屋里传来椅子晃动的声音,想来严承泽已经是有些激动了。屋外严景玉和赵尚文相互对视一下,皆是一头雾水。

严承泽缓了一下,才说:“说的什么胡话?有你这样当爹的,把自己的儿子往外送。”

赵崇义道:“我有两个儿子,你只有玉儿一个儿子,老爷子也只有玉儿一个孙子。我想过了,尚文和玉儿年岁相当,身高样貌相似。玉儿也没有出过珏州,外人应当不识得,足能以假乱真。”

“真个屁!你这话要是让老爷子听了,先赏你几十军棍,让你再放闲屁。”严承泽自不带兵以来,一直是养性读书,完全是文士做派,不想现在又被激起往日脾气。

严景玉在屋外听得是惊奇万分,这还是头一次听到父亲大骂脏话。不过听到这里他也大概能猜到里面在讨论的是什么事情,就故意大声说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屋里又沉静了一下,接着是严承泽的声音:“哦,你先去见你爷爷,他有话跟你说。”

“别!”房门一开,赵崇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玉儿啊,一会儿不管你爷爷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马上做决定,回来姑父给你想办法。”

严景玉探头看看姑父身后的严承泽,严承泽摇头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严景玉快步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收拾得紧趁利落,才又出了王府。

老王爷严破天戎马半生,习惯了军营生活,平时更喜欢待在珏州大营。珏州大营就在王府东面,步行也不用半刻钟便到了。

珏州大营乃是东南五州最大的军营,工事楼宇一应俱全,俨如一座小城。严景玉一到大营就有卫兵领着他去了西北角的一座小楼。

这小楼原是一座古刹,曾在战火中被损毁,珏州建营后,老王爷命人重新修缮起来。现在这里是无僧也无道,只有一排排阵亡将士的灵位摆在其中。

严景玉进门就看见爷爷严破天,负手背对正在看着架上那密密麻麻的灵位。那些灵位上的人,全都是老王爷以前的战友和部下,他们有的阵亡于战乱,尸骨都找不回来,有的是在迁到珏州后故去。灵位架之上是一块匾,上书“忠英祠”,左右木刻了一幅联“国泰烽烟止,民安放马还”。

“爷爷!”严景玉轻声叫道。

严破天转过头来,看到是他,笑着招招手。老王爷已经年近八旬,头发胡须皆如白雪,满脸风霜早已刻成皱纹,一身黑色劲装也难掩微微佝偻。若是不相识的见了严破天,还会误以为是哪家的善长人翁,如今他的模样叫人很难与燕人口中的‘四面阎王’挂上联系。

严破天道:“你先给他们上炷香。”

严景玉毕恭毕敬点香跪地,拜道:“各位爷爷叔伯,玉儿回来了!”三拜之后,方才起身。

“嗯,”严破天抚须道,“到后面来吧,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一老一少从小门进入祠堂后屋。

后屋不大,陈设简单,靠墙有一条香案,案子上用木架支起一副盔甲。盔甲残破,鳞片缺失,上面满布刀剑痕迹。这副盔甲乃是高祖所戴,高祖一生征战无数,最后未能完成一统霸业,含恨而终。老王爷视高祖如父,将其生前盔甲保留,以托哀思。

香案前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横着一柄长枪。长枪通体乌黑,枪身刻有细细的龙鳞纹样,上前细看在龙鳞之间有淡淡的蓝色之光,触之生寒。枪尖被一个暗红色布囊套着,虽看不见,但觉内藏锋利。长枪两边的柱子上各有一联“玉马银蹄踏天地,寒光龙影定乾坤”。此枪此联,乃是太祖皇帝所赐。

“跪下!”严破天一改平日的慈祥,沉声道。

严景玉跪在高祖盔甲前,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事了。严破天从案头的几卷黄布卷轴之上,拿出一卷最为鲜亮的,交给严景玉。

严景玉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近览先帝与诸王少之事,那时兄弟协力,文武相济,朕甚慕。无奈朕无兄弟在旁,而诸王有世子,朕与诸世子当为兄弟,故请诸世子入,与朕同学,为国之栋。”

“朕闻广王之孙,景玉贤弟,年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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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几,当效时也,朕之侧亦须贤才,故宜速入,钦此!”

一道圣旨,表面上是让各位王爷的世子到京城效仿以前王爷们和先帝那般辅佐当今天子,可是实际上就如赵崇义所说,这旨意实则是为了挟制各位王爷。

严破天问道:“知道什么意思吗?”

严景玉回答:“皇上让我去京城与他做个伴。”

老王爷一听,抚须大笑:“对,就是这个意思,别听你姑父胡诌。我这辈子有三敬。第一敬君,我曾跟随高祖,辅佐太祖,之后成祖及当今天子,君为臣之天,须敬之重之。第二敬忠,古往今来,奸臣者巨,忠士者少,忠心如日月,当敬之重之。第三敬才,有才能者,能上循天命,下安黎民,国之幸也,应敬之重之。此三敬,你需谨记!”

严景玉叩头拜应。老王爷扶起孙子,交代到了京城要勤练功,勤读书,就如一般人家的长辈叮嘱即将要远行的儿孙那般。

嘱咐之后,严破天道:“去和你爹聊聊吧,你这一走,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还有,给你姑父带个话,就说别以为我老糊涂,他想要做什么我最清楚,尚文尚武也是我外孙,叫他不要掺和,快快滚回琼州去。”

严景玉心中一惊,爷爷平时好像不太管事,实则心里犹如明镜,东南地界上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严景玉揣着圣旨回了王府,一进府门就被赵崇义拉住,问他怎么样了老王爷是个什么意思。

严景玉拿出圣旨,说道:“我已经接旨了。再说,姑父啊,您忘啦!去年京城的小侯爷表哥来过,我们都是见过的。我,还有尚文表哥一起陪同他游玩了小半个月呢,您若是让尚文表哥替我,岂不是要穿帮了。”严景玉的大姑严敏早年嫁入京城武安侯府,两地相隔长远,来往不密,最近的一次就是去年武安侯世子来过。

继而又低声说:“姑父,您一入府爷爷就知道了,爷爷命你速速返回琼州。”

赵崇义摇头叹气,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道。叫来儿子赵尚文取出一个小包袱,说:“这物件老爷子看不上,你就留着吧。在外一切要小心从事。”说罢,就带着儿子走了。

严景玉把包裹打开来看,是一件短褂一般的衣物,看上去和别的丝绸无异。细细看来,发现它所用之丝,均是极细的琼海水蛛丝,软如纱,韧如钢,寻常刀剑刺不透砍不伤,有个名号“碧游甲”。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的宝衣,发现衣内有一个小小的五瓣梅花样式。“原来出自梅姑姑之手啊!”

严景玉口中的“梅姑姑”便是当年名满天下的铁仙梅五爷的后人。梅五爷和严破天一样,都是跟随高祖打江山的功臣,不同的是,严破天在阵前领兵厮杀,梅五爷在后方为将士们打造兵器。梅五爷锻造兵器乃是一绝,需要两三人合力打造的兵刃,他往往一个人就能完成。他还将原本将士们用的宽刃腰刀改良成窄刃横刀,不光光节省了铸刀用的精铁,更是大大增加了将士们挥刀的灵活性。武器,在战场上就是将士们的性命,梅五爷打造的兵器明显提升了将士们的存活,为后来太祖的一统立下不世功勋,被太祖封为“安国侯”,主管御前造司衙门。民间更喜欢叫他作“铁仙”,他的画像也曾一度被贴在铁匠铺内。

梅五爷打造完最后一件兵器“寒龙枪”之后,就请辞归乡了。他的家乡就在珏州,后一直生活在珏州。因只有一女梅秀,去世后便无人继承他的侯位,外人只道是铁仙技艺后继无人,却不知梅秀早就青出于蓝。

严梅两家相隔不远,交情匪浅。梅姑姑总是会做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送给严景玉玩耍,所以他便想着这次带回来的巨蟒尖牙应该给梅姑姑送去,保不齐她还能做出什么新东西来。

收好宝衣,严景玉讪讪走到父亲书房前。谁知书房门大开,严承泽早已在此等候。

“进来吧!”严承泽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儿子。

严景玉进来一瞧,小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壶酒,两个小杯。

严承泽道:“今日我们爷俩喝一回。”

严景玉打小习武,多是爷爷和一些将军教的,父亲则教他读书习字。教文和教武不一样,武者粗狂,文者细腻。父亲教文,多着眼细节,不苟言笑,不像教他武艺的还会时常和他过过招打闹打闹。后来母亲亡故,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父子二人一直也没有对饮谈心过。

“愣着干嘛?坐下倒酒!”

“是!”

喝了几杯,严承泽才又开口:“珍重的话我就不说了,你此番入京,朝中的形势我再交代几句。”

“当今天子在位已有六年,但所能真正驱使的只有先帝留下的御前营的两千人而已。朝中大权实则是在太师陆孝宁和国舅程泰手中,一个是先帝的顾命大臣,一个是皇亲国戚,哼,先帝用人多有不察。陆孝宁贪清高之名,慕名士之风,应对他倒是不难,难缠的是当今国舅爷。程泰自幼混迹于市井之中,善于察言观色。你若要应付他,需九分真话一分假话。”

“与各王爷世子还有朝中文臣武将不可太近,朝中最忌惮的便是我们这些手握兵权的藩王。北六州的秦王,西北五州的汉王,西南七州的平王还有我们东南五州。四王相加,兵力过百万,而帝都所能掌握的兵马,只有区区二十万。你爷爷的心性,你应当了解,至于其他三王,深摸不透,不可太近。”

讲到此处,酒杯见空。严景玉刚想为父亲添酒,不料想严承泽先拿了酒瓶反给他倒了一杯。

严承泽举杯道:“‘水至清则无鱼,人太急则无智’,遇事莫急,你的肩上背负着东南五州一十六县的安危,需慎之又慎!”

严景玉应诺一声,与父亲碰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严承泽面色变得缓和起来,轻声问:“听说你独自一人去了无还山悬剑峰,还射杀巨蟒大虎。”

严景玉不敢夸大欺瞒,道:“我只射杀了一条小蟒,那巨蟒是一个武功极高的大和尚杀的,他救了孩儿的性命。”

“大和尚?”严承泽眯眼问,“是不是一个背着大木匣子的老和尚?”

严景玉摇头:“不是,大和尚比我大不了多少,挑两个大铁柜。”他一五一十把无还山的经历都说了。

严承泽听后,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大树,喃喃自语:“难道是无怨大师的徒弟?难道是他?”

严景玉问:“爹,您认识那个大和尚?”

“不认识,我只是想起一位故人,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严承泽也不回身,看着窗外的景色出了神。

良久,严承泽才转过身来,看着儿子,说道:“在京城若是有麻烦可以找武安侯,虽然你大姑与爷爷不合,但是对你,她还是欢喜得很的。若是有性命之忧,可去平安街宝玉轩找一个姓沈的掌柜,记住了?”

严景玉有些诧异,但还是点点头。父子二人又喝了几杯,闲谈了几句。

转过天来,严景玉亲自去驿馆拜会了前来宣旨的吕公公。

吕公公初来的时候,被告知小王爷不在府上,圣旨被老王爷接了去,就让他在驿馆里等着。在驿馆的这些天,他是忐忑难熬。圣旨背后的含义对于他这个在皇宫里混饭吃的太监那是再明白不过了,而且老王爷‘四面阎王’的名声在外,他怕严家万一不奉诏,自己这个传旨太监也会被连累。每每想到这里,他便在心中狠狠咒骂赵总管给了这么一个坑人的差事。

可是今日一见小王爷面,疑虑便尽消了。小王爷待人接物甚为谦和,不像老王爷和世子那般冷峻,而且主动和吕公公商定了入京的行程。严景玉表示自己没有什么行装,即日便可启程。吕公公也是想着早些回去复命,所以当天午后,大家就启程了。

启程之前,梅姑姑还真就把两个巨蟒的尖牙改造成两把短刀,又送给严景玉,给他防身。小王爷喜出望外,这还是梅姑姑第一次给自己打造兵刃。两把短刀可以合二为一,收在一个刀鞘中,不愧是铁仙巧手。

严景玉抽出刀来一瞧,短刀小臂般长短,略有弯刀的形状,刀体被打磨得如同水晶通透,每把上面还嵌入了七个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石头,宛如天上的七星排列。梅姑姑告诉他,刀身上的石头是天然磁石,两把短刀舞动起来,可用磁石相吸相斥的特性隔空操纵。说着她还演示了一遍,将其中一把凌空抛出,手持另外一把舞动,舞动的短刀竟然可以隔空牵引住抛出的那把,使它可以游身飞舞。

“这套短刀是我自创的,叫‘七星飞刃’。姑姑知你用惯了横刀,这个对你来说短小了些,权当作匕首用了吧!”

“姑姑做的东西,玉儿欢喜得紧呢!”

这趟来,吕公公和随行的皇城骑兵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来的时候匆匆忙忙怕误了差事,路上也未敢停留,到了之后老王爷也没有热情招待。但是回去就觉出不同,徐勇等虎营将官护送,在东南地界走了四天,所到的驿馆早就安排妥当,各县长官冲着小王爷也要好好表现一下,私底下就给了吕公公他们一些“盘缠”。

送到东南边界,徐勇等人就不能再跟着,藩王的兵无皇命不得越界。

严景玉问:“出了东南五州到京城需要多少时日?”

吕公公道:“来的时候,我们赶路匆忙,走了十七日便到了。至于回去嘛,全凭小王爷安排!”

严景玉这两日也看出一些门道,知道吕公公话中的意思,他是想回去的时候顺路可以捞点油水,但又不好明说。小王爷便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出门在外,一路颠簸恐不能适应。等到了下个驿站,我亲自写个恳请缓行的折子加急送往京城,圣上该不会驳了我吧!”

吕公公笑道:“小王爷离乡远行千里,圣上宅心仁厚,必会体恤。”

严景玉又道:“去京城的官道不止一条,不知道走哪一条最为平缓稳妥,公公有何高见?”

吕公公想了想,又和一同来的皇城骑兵商议了一番,才说:“我们来的一路,官道上驿站也少,难免风餐露宿,实不适合殿下出行。不如咱们先改道东三州,再由东向西进入中州,如此一来省去跋山涉水。不仅耽误不了行程,保准殿下您舒舒服服的就到了京城。”

严景玉嘴上回答“甚好甚好”,心里明白,东三州多是水乡,鱼米富饶,沿路官员给的孝敬就更多了。严景玉本着游山玩水的心思,自然没有异议。

一行人出了东南地界,就改道向东,首先进入了宁州。大齐东面只有三个州,宁州、兴州和东州。这三个州却抵得上东南的五个州,尤其是东州,一州竟有十五个县。东三州多水路,其中一条织罗江贯穿三州,流向东海。

进入宁州的官道,护送的皇城骑兵就搞出了动静,恨不得鸣锣开道。严景玉不讲究排场,但是想到以后到了京城多少还要拉拢一下吕公公他们,所以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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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反对,一切任他们安排。

这边动静一出,还没到驿站就看见两队官府的人马在路边候着了。

吕公公眯眼笑道:“这个双城县的曹占腿脚倒是挺快。”

严景玉对一切都很好奇,问道:“此地为何名叫‘双城’?”

吕公公一听小王爷问话,兴头便上来了。他是西北人,未进宫时就酷爱小曲小调,本该承接家里的衣钵做伶人的,不想后来却做了阉人。双城县的‘江花调’是小调中的一绝,吕公公自然是有耳闻的,以至于对这个地方也上过心。

他和小王爷娓娓道来:“东三州的最大江,名叫‘织罗’。织罗江的一个小分支就流经此县,当地人叫它轻纱江。这轻纱江从城东流入,横穿整座城,再由城西流出,将一座城硬是分作南北两半,是故得名‘双城’。”

严景玉在脑子里构思了一番这个城的样貌,又问:“大江大河直入城中,那城防要如何做?”

吕公公眨眨眼,摊手道:“城防如何,老奴就不懂了,殿下不妨招县令曹占问问。”

说话之间,曹占就领着人到了马车前,拱手下拜,高声道:“双城县县令曹占,恭迎玉王殿下和各位皇差!”

严景玉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吕公公提前派了骑兵通知过的,就撩开车帘,回了一句:“好,头前带路!”

曹占得令,领着欢迎的人马,大张旗鼓,带着他们进入城中。

车队人马由南门入了城,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座气派的庄园前停了下来。

严景玉从马车上下来,看看眼前这个庄园,仅仅是大门就能四驾马车同行,想来里面的规模也要比广王府大得多。

“这里是驿站?”严景玉低声问身边的吕公公。

曹占在进城前就塞了几张银票孝敬过吕公公了,此时自然由他来圆场:“此地驿站狭小,曹县令唯恐殿下住的不习惯,特意安排在他自家的府邸招待殿下。”说完递了一个眼色给曹占。

曹占忙道:“是是是,还望殿下不要嫌弃下官地方简陋。”

“哪里哪里,此处甚好!”严景玉笑道,心想他这么一个地方县令怎么府邸如此之大,难道此地真的如此富有吗?

进到庄园中,什么假山游廊,什么水榭歌台,竟然全能看见。吕公公在里面是信步闲行,倒是小王爷,反而更像是没见过市面的模样,东瞧瞧西看看。

傍晚时分,曹占在庄园北面的宴宾楼为小王爷一行接风洗尘。此楼高三层,坐在顶楼向北望去,不远处的轻纱江江景尽收眼底。

宴席之上,曹占尽显溜须拍马之能,严景玉都险些招教不住。这也不能怪他,曹占对吕公公那叫一个殷勤,还当场欲和吕公公结拜,小王爷自然也就没有见识过这类人。本来他还想问问此地城防的事务,但转念一想此地已经不是东南地界,就放弃了念头。

吕公公倒是很受用曹占的奉承,还故意和曹占求证的“双城”地名的由来。提起“江花调”时,曹占也是连连附和:“公公真是博学!我们双城的‘江花调’原与东州近海的‘海潮曲’并称水音双绝。可是如今东海那边不太平,‘海潮曲’已经许久没人唱了,唯有本地的‘江花调’还能袅袅而起,余韵飘飘。”说着,他手指远处的轻纱江,“说不定那边已经开始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轻纱江上出现点点火光,仔细看去,原来上面来往的船只已经挂上了灯笼。天黑无月也无星斗,轻纱江犹如一条黑色长龙,船只上的灯火犹如点点荧光围绕着长龙,远观竟有丝丝梦幻之感。

吕公公被说得兴起,但他知道江上的画舫多是烟花之地,自己一个太监去了怕是惹人笑话。于是眼珠子一转,故作失望道:“哎,佳音难得几回闻,若不是洒家有皇命在身,定要去领教领教这东州水音。”

曹占早就看出吕公公的心思,道:“那有何难,我马上命人去请!”

吕公公道:“既是水音一绝,若是离开江水,恐无神韵!”

曹占眉头一动,道:“哎呀,下官愚笨,这可如何是好啊?”

两人一唱一和,颇为默契。严景玉没做他想,直言道:“那就一起去江上听啊!”他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不就是听曲儿嘛,去听不就是了嘛!

曹占看看吕公公,又对着小王爷赔笑道:“殿下,此地百姓良朴,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不如我们都换了官服,便装出游,既不扫雅兴,也不惊动百姓,如何?”

严景玉点点头,道:“甚妙!”心里嘀咕这县令现在的言行怎么和进城时候的做派截然相反。

小王爷、吕公公、县令还有护卫随从,一行十几人,全都换了便装,就像是两个员外爷带着一个小公子出游一般。

到了江边一瞧,远处的点点灯火在近处看来竟是如此绚丽。船只画舫如同车马在江中穿行不息,江河反倒像是城中最繁华的街道那般车水马龙。珏州不靠海也没有大的水路,小王爷还是第一遭见到这样多的船只,一时间觉得此处犹如一番新天地。尤其江中画舫,就好似夜市中的酒肆,三两层楼高,灯火通明。伴着江风细听,果有丝竹管弦之声从画舫之中悠悠传来,一上江岸,又散作无形,似乎欲要将人儿往船上勾。

曹占为求表现,走在前头,伸手招呼了一艘三楼高大画舫上的伙计。那伙计一见是曹占,立刻指挥画舫靠到岸边,搭上跳板,点头哈腰迎了上来。

曹占和吕公公在前,严景玉被众人裹在中间,一起上了画舫。刚踏上甲板,就觉得四周弥漫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再看船舱里面,嬉戏笑语,女子颇多,且个个衣着单薄。入秋的水上,江风时起,严景玉都觉微微发寒,这些姑娘怎么还是纱裙丝衣,难道都不怕冷。小王爷再没经历,也明白过来此处是何所在,小脸一下就红了。

那边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和曹占招呼:“曹大人,许久没来了,奴家可想死你啦!”

曹占咳嗽两声,正色道:“雅座,好酒,最好的角儿!”

女子看看曹占身后,明白今日有贵客到,笑盈盈道:“明白,明白。曹大……曹官人,奴家这就去安排!阿甲,带曹大官人去后舱雅间。”

严景玉方才喝了酒,又被一船的女人香一冲,现在已经如醉梦中,头重脚轻,恍恍惚惚跟着众人的动作,但是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并不清楚,看不真切。

吕公公一心在听曲上,加上小王爷平时话也不多,也就没有觉出小王爷的异样。

众人上了画舫船舱靠后的位置,这里比前面清净,六桌只坐了三桌。两桌都有男客女宾,在喝酒行令。另外一桌就坐了一个公子哥,看样貌也就二十左右,一身天青色的缎子,头戴一顶大大的文生公子巾,独坐独饮。

小王爷一行人就要了另外三桌,两桌是护卫随从,一桌就是小王爷吕公公和曹占三人。小王爷这桌分宾主落了座,那个独坐的公子正好就坐在小王爷的身后,两人背对背,只隔一人左右。

说着聊着,酒菜陆陆续续上来,几样河鲜几样瓜果。严景玉想吃几口菜压压酒,筷子刚刚一上手,就觉得四下突然一片安静。他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抱着琵琶出现在后舱门口,正妖妖娆娆向着人群走来。女子身形曼妙,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严景玉是和军营的男人混大的,从没有见过此番情景,顿时面红耳热。他偷眼看向女子,没想到四目相交,只觉得在那双美目注视下,气血翻涌,心更是跳的厉害。

女子袅袅婷婷走到六桌中间,轻施一礼,道:“胡姬儿今夜为诸位客官助助兴!”

那两桌闲客就有人小声议论:“真的是胡姬儿,今晚真是来着啦!”

这边曹占也表功道:“王爷,公公,此女子是我们双城县最好的乐姬,一手琵琶弹得犹如天外之音。”

女子坐下,明眸望向远处的夜空,手指灵巧,拨动琴弦。一时间,船上的琵琶声,江水的波涛声,江上的风声,混揉一团,却又和谐无比。江风呼呼大作时,琵琶声节节攀高,与风声应和。江水滔滔拍岸时,琵琶声回旋婉转,与水声并济。女子的手指灵巧如蝶,在琴弦上飞舞。琵琶声时急时缓,时高时低,却总能映衬江水风声,好似浑然天成一般。

吕公公已经如痴如醉,一手拿着一根筷子,随着旋律轻轻摇晃,好似到了另一个境界之中。不止是他如此,二楼的听客皆是如此,全然沉浸在“江花调”之中。江花之调,就犹如江水中的一朵小花,逐浪随风,人见犹怜!

严景玉听了一阵,起先也和众人一样,被淼淼之音围绕,感觉自己好似畅游天地之间。只是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琵琶声虽妙,但是却无风骨,每每都是陪衬着外边的水声风声。他越听就越觉得似有一阵阴寒席卷全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到身边的人皆痴迷此音,严景玉大为不解,难道是只有自己一人听出不同!正想着,忽听身后那人小声道:“调中带寒啊!不中听,不中听!”

小王爷惊愕,扭头去看那人,只见身后那个青衣公子,一手举着酒壶,正对着壶嘴喝酒。青衣公子听曲本就是扭身斜坐,严景玉一扭头正好和他一个照面。青衣公子看看严景玉的脸色,又小声道:“吃一片姜就好了,你不妨试试!”

严景玉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但是眼前的一碟河鱼之上铺了几大片姜,他就好奇得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一嚼。谁知姜片入口,满身寒意全消。

“这,这……”严景玉张着嘴一时语塞,他惊讶青衣公子能看穿自己的感受,又能知晓姜片可以抵御琴音之寒。

青衣公子凑上前来,拍拍小王爷肩膀,好似熟人一般,低声道:“想不到在此处能遇到你这个知音高人,能听出江花调中寒意的少之又少,看来你我有缘啊!”

严景玉看这人斯斯文文,笑起来和煦如风,便小声回道:“公子过奖了,我不懂音律,可能是江夜寒冷而已。”

青衣公子笑了笑,说:“如果是江寒夜冷,那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严景玉不明所以,扭头看看一同来的人。他这桌的另外两人,双目微闭,嘴角含笑,好似沉浸在琴声之中。严景玉唤了两声吕公公,却见他毫无反应,在叫曹占,亦是如此。

严景玉顿觉事情不妙,一下站起身来,四周的人也都如吕公公那边,闭目含笑,却全无反应,好似木偶一般。

胡姬儿猛地停下手里动作,琵琶声戛然而止,一双眸子冷冷看向严景玉,道:“公子好定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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