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太医祈宰

太医祈宰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最终丧了命。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也明知道会有这个恶果,但他还是做了。

宋靖康二年,金天会五年,祈宰还是宋国宫廷里的一个普通的年轻医官。

也是被金军押解、跟随徽钦二帝北上的一万四千余人中的一个。

他在皇宫中接触的病例不多,他的病人多是内侍或宫女。

可是从汴京去往燕京的两个月里他看的病人是他从医以来看的病人的一百倍。

祈宰被编入了钦宗所在的第七起队伍,这起队伍里除了钦宗,还有太子赵谌,顺德帝姬赵缨络及大臣和家属,共计一百五十六人。

这一起人少车多,差不多一辆牛车只乘坐两个人,吃得也别的队伍要好。

但牛车没有篷,下雨只能浇着,晚上一百多人睡在一个大帐篷里。

一路上的艰难辛苦、内心的绝望难以诉说。

雨后的路十分难走,过河要下车,爬山要徒步或捆缚在马上。

男人遭打骂,女人遭凌辱。

风餐露宿,冷暖不调,衣食不继……

祈宰看了许多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的病。

一天休息时,祈宰看到一个女人一瘸一拐地去河边洗脸,洗衣服。

他过去问她,“你的脚怎么了?”

那女人认识祈宰,知道他是医官,就说:“过泥浆河时不知被什么扎破了脚。”

祈宰让女人解开裹脚的兽皮,吓了一跳,脚背红肿高起,比原脚大了一倍,脚面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口子,翻着鲜红的肉,渗着血。

祈宰痛心道:“你怎么不找我看看,你这样下去,这只脚要烂掉了。”

女人说:“我看你挺忙的,想着过几天可能就好了,谁知道越来越疼了。”

祈宰给女人清理伤口,敷上药,重新包扎好,嘱咐女人过两天找他换药。

女人谢了祈宰。

祈宰起身走了,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心里很是佩服。

清理伤口很疼,敷药也疼,可是这个女人一声没吭,一直咬牙挺着。

后来祈宰知道了女人姓周,是某相国的侄媳妇。丈夫不知所终。

到了燕京,祈宰再没见过周氏。

祈宰在医病过程中得了一点小名声。

在燕京休整阶段,他给两个大人物看过病。

一个是宋钦宗的朱慎德妃。

朱慎德妃从汴京出来时就怀有身孕,一路艰辛到了燕京。

祈宰为其接生,生产过程还算顺利。

朱慎德妃产下一名男孩,取名赵谨。

另一个人是人称菩萨太子的完颜宗望。

指挥攻陷汴京的将帅之一就是宗望,另一位元帅是宗翰。

宗望打马球打了一身汗。

时至盛暑,宗望就用冷水好一顿冲凉,结果发了高热,人都烧糊涂了。

祈宰被叫去给宗望看病。

祈宰说是得了伤寒,开了方子。

而另一个医官说是中暑,也开了方子。

金国人拿着两个相反的药方不知如何是好。

一想这大热的天,打球热得浑身淌汗,中暑应该是对的,大热天哪会是伤寒。

就按中暑喂了药。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宗望就死了。

负责照顾宗望的金国官员下了大理寺狱。

入秋之后,祈宰随徽钦二帝继续北上。

很多人留在了云中、燕京。

北上去金国都城上京会宁府的皇族、宫侍、大臣等总共一千四百余人。

在这群人里祈宰意外见到了周氏。

周氏被金兵凌辱,下身撕裂,走路艰难。

祈宰说给她上点药,能好得快一些。

周氏毫不在意,让祈宰给她诊治。

到了上京会宁府祈宰进入金国皇宫,成为了一名太医。

周氏被配发到浣衣院。

祈宰拚命攒钱,终于将周氏从浣衣院赎出,成为夫妻。

祈宰在完颜亶朝时以医术补官。

在完颜亮朝时因为曾给永宁宫太后、元妃和太子光英治过病,多次受到完颜亮的奖赏。

累迁到从五品的太医使,总领太医院事,在太医院中只在提点一人之下。

完颜亮还破格升其官阶为从三品的中奉大夫。

一转眼,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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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来到金国已有三十四年了。

祈宰初被掳来,满怀怨愤悲凄,只凭着生存的本能活着。

渐渐地他适应了新的环境,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在金国皇宫中从医,他的生活渐渐安定下来。

他发现女真人也有其有趣的地方。

他们崇拜万物,认为什么都有灵气,什么都要敬重。

只要你对某事物有深入的理解,他们恨不得把你当成通神的萨满一般崇拜。

医者在汉人视为低于士农工商的“儒之小道”,女真人没有这种看法,他们认为你能治好萨满没治好的病,你就是通灵的神。

相比于巫祝,完颜亮更相信汉人的医术。

虽然他不懂,但他觉得请神之类的事情更不可靠。

凡是汉人的东西,完颜亮都感兴趣,愿意进一步了解并乐于接受。

当完颜亮将整个太医院交到祈宰手里,并崇以“大夫”之名时,祈宰怨恨的情感已渐渐掺杂一丝丝的感戴。

完颜亮要伐宋,在廷议之前宫府皆知。

祈宰第一次听说就想要阻止这件事。

他最先想到的是靖康年间金兵大军押境,汴梁全城哭嚎、十室九空。

从汴京到会宁府,三千里之遥,一片焦土,其间惨烈血污不堪回想。

祈宰找不到机会劝谏,他是内侍不是朝官,虽有文官之位,却无参政之职。

若非进宫看病,平时连完颜亮的面都见不到。

祈宰在家里写了一篇奏折,没资格交到尚书省,就随身携带,抱着死谏之心,等着一有机会,就当面交给完颜亮。

一连旬月都没机会见。

祈宰回家就拿出来看,再反复修改。本来语气还算谦卑,谁知越改越率直,最后竟有几分强硬了。

祈宰劝谏心切,已经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妥。

何况他觉得朝中大臣为自保,话都说得不疼不痒,难怪完颜亮不接纳。

妻子周氏见祈宰天天拿着奏本反来复去地看,苦劝他不要参与国事。

她说:“你何必非要惹皇帝不高兴?这事你管不着,也管不了。你是内侍,内侍是不许参与政事的。你越职言事是犯科条律令的。”

祈宰不耐烦道:“别絮叨了!天天絮叨,这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可你倒是听我几句话呀,还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天天摆弄这几张纸!”

“哎呀!”祈宰一脸焦躁地站起来,“你就别站在这里看着我了,我不比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满朝文武大臣都劝不住,太后、皇后都劝不住,你一个小小太医凭什么去捋虎须?你能劝得了?皇帝能听你的?劝谏不成,白白搭上性命,全家人都会跟你倒霉。你就是不为我想,也要为儿子想想,为女儿女婿想想。人家躲都躲不及,你还往上扑!我让你扑,让你扑……”

周氏急了,一把抓起那几张要命的纸,撕个粉碎,扔在地上,还连踩几脚。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嘛!”祈宰急了,伸手去拣,被周氏踢在手上。

祈宰站起来,红着眼睛看着周氏。

周氏见祈宰变了脸,手举起来,握成了拳头,吓得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要做什么?你要打我?你要打我?”周氏咧着嘴大哭起来,“你是不是看金兵打我打得少?欺负我还不够?你来打!你来打!”

祈宰哭了,跌坐在椅子上:“我怎么能不为你们想?你死里逃生,活到今天,我怎么舍得把你再推进火坑?只是我离开家乡三十四年了,无日无夜不想念。虽然汴梁已属金国,可是宋国还是我的故国。而今宋国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要遭遇大难,我岂能坐视不顾?你也曾遭逢靖康之难,岂不知金兵的凶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发一言!就是为此丧命我也要扑上去。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顾不上你们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

祈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上,给周氏磕头。

周氏哭着抱住祈宰,她知道天塌了。

祈宰决定上书前先安顿好妻儿。

祈宰能托付妻儿的人不多,只有太医院跟他学医的徒弟,是个女真人,名叫温敦阿迭。

阿迭刚被提拔为太医院副使,从六品官。

祈宰跟温敦阿迭说了原委,阿迭知道事已至此,不可能劝阻祈宰改变主意。

他让祈宰放心,他有地方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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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母子。

祈宰拜谢不已。

此后祈宰就一心一意地找机会上本了。

可巧蔡松年在朝堂上突发急病,祈宰被召去诊治。

祈宰查看蔡松年病情时,完颜亮就在他身边,祈宰都能感觉到完颜亮呼吸的气息。

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适合他上奏本,就忍住了。

机会终于来了。

元妃大氏又病了,祈宰入宫诊视。

祈宰一进元妃殿,就见完颜亮坐在元妃的身边,心中大喜。

这个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祈宰上前参拜了完颜亮,拜罢,马上从怀中掏出奏折双手奉上。

完颜亮疑惑地接过奏折,略看一眼,冷着脸道:“你是内侍,也要上疏参政?写得有理便罢,若是不通,你要小心。先给元妃诊病吧。”

元妃躺在炕上,见祈宰越职上疏,不由得为祈宰担心,又不敢说什么,就半抬起身子,焦急地看着祈宰,轻轻摇头。

祈宰微微一笑,点点头,示意元妃躺好。

元妃看了一眼完颜亮,见完颜亮正看自己,吓得忙躺下。

完颜亮道:“你好好看病,少操心。”

这话说得元妃和祈宰都心里一动,也不知完颜亮这话是说给谁听。

祈宰给元妃号了脉,诊了病,下了方子。

完颜亮问了几句病况,就让祈宰退下了。

守在门外的张仲轲见祈宰出来,笑问:“你个太医递什么折子呀?内侍不得参政,你不知道啊?看看我,堂堂四品左谏议大夫,一句劝言都没提过,多好。”

祈宰道:“我受皇帝厚恩,宁冒死罪,也要进言。你个说书唱曲的戏子就会一味阿谀奉承,有什么可看,有什么可好的!”

说罢拂袖而去。

仲轲对于庆儿道:“你瞧瞧,你瞧瞧,就这么目无尊长!我们俩谁官大?我还不信了,走,咱们俩也进去劝两句。说话谁不会呀。”

于庆儿拦阻道:“咱们真就是个说书唱戏的,蒙皇恩得个官位,哪里有治国理政的本事,参与什么国事,累的脑袋瓜子生疼。”

仲轲不服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我们一样的贱业,凭啥看不起我!”

于庆儿百般安抚方罢。

完颜亮回到勤政殿,打开祈宰的奏折,见上面写着:“臣祈宰百拜圣文神武皇帝陛下:臣闻之:天下事有成者,皆缘于修人事,顺天时,便地利也。我朝建国之初,祖宗以有道之师讨伐无道之国,历经十年,得以荡辽戡宋。彼时上有太祖、太宗、德宗英武卓识之君,下有宗翰、宗雄、娄室、希尹谋勇兼备之臣,尚不能一统。江淮、巴蜀之地尽与宋人。且今谋臣猛将,大不如前。宋人无罪,师出无名。兼连年大起徭役,先营中都,后建汴京。缮治兵甲,调发军旅,赋役繁重,民心怨恨,此为人事不修。前日观星象,昼星见于牛斗,荧惑伏于翼轸。巳岁有刑,祸在扬州。太白未出,进兵者败,此为天时不顺。舟师水涸,舳舻不继,水师不利;而江湖岛屿之间,骑士驰射,又不能驱逐,此为地利不便。有此三事,事难成矣。臣身受陛下厚恩,常思无以为报,今岂忍坐视履危行险?故冒死以谏,伏望陛下深思。”

完颜亮看罢奏书,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在祈宰看来征宋之举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全无丝毫胜算,而且还借天象预测大祸会发生在扬州,也不知怎么推算出来的。

完颜亮怀抱了三十年的志向就这样被祈宰吹拂得灰飞烟灭。

祈宰上书中的话让完颜亮想到了诸臣众口一词的反对,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完颜亮没有丝毫犹豫,即命斩祈宰于市,籍没其家产。

祈宰临刑时面无惧色,从容赴死。

阿迭为其收尸安葬。

祈宰死后,完颜亮召宫禁中各个部门官员都到咸德门,谕告杀祈宰事,以戒内侍参政。

事后,完颜亮拿着祈宰的奏折,心里又犯了猜疑:祈宰一个医者,能读多少圣贤之书,奏折中的文采见识好像不是一个医者口中能说出来的。

疑心祈宰的女婿应奉翰林文字綦戬捉刀代笔。

命人叫来綦戬,綦戬不承认,完颜亮还是杖责了他。

完颜亮没有连坐祈宰的妻子和儿子。

但家产没了,母子二人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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