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黑下去，风雪渐弱，正阳大街一个行人也没有，连聚客楼和醉仙楼都早早打烊，全城人都知道最近城里的气氛不对，县丞杀了县令，县尉又杀了县丞，就跟范阳那边传来的消息一样令人不安。
只有县尉府灯火通明，比起平日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陈虎坐在院子正中的坐榻上，面前只摆了一盆鸡汤和一小钵栗米饭，而其他案几上的美酒美食却是摆得满满当当的。
他眯着眼睛审视自己的队伍。
原来县衙里的杂职都是不顶用的，到了范阳就该全部舍弃掉了；那些狱中放出了的犯人，虽然贪财好色，但却勉强能用，至少能带到前方去当作炮灰。
这些人都不配与自己共富贵，现在姑且先哄着他们，等到了范阳还得重新再拉自己的班底。
门外响起马蹄声，陈虎立刻收敛心思，摁着刀柄站了起来，他看见钱明山一脸阴郁的进了院子。
“陈虎，事不宜迟这个道理我也知道，但你让陈高升带着刀子冲进我钱府，似乎有些过分了吧。”
陈虎的目光只在钱明山脸上停留了短暂一瞬，便扫向了其他人。
钱明山的三个弟弟和满脸呆滞的赵铎都在，但以钱文远为首的钱家年轻子弟却一个都没有看见，他心里顿时十分不悦。
“这不是我着急，主要是范阳那边的军爷们没有耐心。之前因为赵三省那个不识时务的刺头，便已经惹恼了范阳一次。现在不做些姿态，焉知他们不会直接派大军前来，做一劳永逸的打算。”
陈虎不紧不慢的说道，手指头轻轻在刀柄上滑动。
“况且留守大人对我们十分看重，已经许诺为我向大燕陛下请折冲都尉一职，而你少说也是燕平县令，若是我大燕接连获胜，将那唐皇一举歼灭，就算这幽州的刺史，你也是做得的。如此天赐良机，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钱明山喉头咕噜一声，这个允诺着实是让他有些动心了。
幽州刺史，那可是三品大员，就算他们钱家祖坟烧起来，也未必能有子弟坐上那个位置，虽然知道这话九成不真，却还是让他心绪澎湃不已。
陈虎见钱明山面色逐渐潮红，满意地笑起来：“留守大人也想要见见钱家的贤侄们，若是青年才俊，想来也会各有任用。我儿相卿与令郎文远本就是同窗……”
他顿了顿，才发现儿子陈高升并没有跟钱明山一起回来，顿时打住话头，反手握住了刀柄，眼神变得冰冷而警惕：“对了，我儿高升怎么没有随你们一道回来？”
钱明山也顿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
是的，什么燕平县零，什么幽州刺史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今天晚上只会有一方活下去，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在陈虎的怒视中退了两步，轻声问道：“陈虎，你身为燕平县尉，眼睁睁看着县令被叛军杀死而默不作声，如今又想杀了赵县令的儿子向叛军邀功，你就不怕朝廷军收复范阳，治你诛九族之罪吗？”
“少给我扯这些，朝廷军不可能……”
陈虎愤怒一扬手，然而话只说到半截便停住了。
他好像听到风雪中多了什么声音。
咚、咚、咚、咚……
低沉的战鼓伴随着呼啸的风雪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进了陈虎的耳朵，不仅仅是他，坐在案前大吃大喝的人们也纷纷停下咀嚼和说笑，惊疑不定的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钱明山和诸位兄弟赶忙趁着这一愣神的功夫退出了陈家的院子。
紧接着，急促的马蹄伴着数个粗狂的男声在空寂的燕平大街上炸裂开来。
“急报！单于安北大都护，卫尉卿，灵武太守，摄御史中丞郭子仪大帅，已克复范阳。传中丞令，燕平诸人，非主动投敌者，皆无罪！负隅顽抗者，夷灭三族！”
轰——
人群炸开了锅，好几个人都跳了起来。
“朝廷军克复范阳，这是何时的事？”
“前不仅不还听说节度使一路顺风顺水，都已经在洛阳称帝了吗？这郭子仪又是哪路人马？”
“天啊，朔方军，可是在西边与番邦作战的朔方军？听说朔方军的战力乃是天下一等，不逊于节度使他老人家的曳落河骑兵。”
“那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陈虎只觉得两眼发黑，胸口的气血险些翻涌出来。
他挥刀斩在面前的案几上，扯着嗓子怒吼：“这都是钱明山的诡计，朔方军远在朔方，距离我们有千里之遥，难道能插着翅膀飞过来？他是在吓唬我们!”
话音刚落，墙外便有东西掷了进来，骨碌碌在地上转了几圈，滚到了两排案几之间。
钱明山在院外扯着嗓子大喊：“仲武贤弟，你未免太高看我钱明山了，若无依仗，我钱某人又岂敢把事情做得如此绝对？叛军已经败了，奉劝诸位还是快些离去，免得自己做刀下亡魂不算，还得连累妻儿老小！”
陈虎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周围的声音好像忽然间离得很远很远，他眼前只有陈高升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喉结滚动了一下，悲伤和愤怒铺天盖将他淹没。
“钱明山，你竟敢杀我儿子！弟兄们，给我杀光钱家！”他扯着嗓子怒吼，但周围动弹的人并不多。
大家的目光也都落在陈高升的脑袋上，胃里的酒很快化作冷汗蒸发了出去，他们跟着陈虎是想要去范阳混个出身，不是想要靠着几十个人去跟朝廷军硬碰。
逞英雄是要掉脑袋的，而逃跑，顶多是损失些还没到手的荣华富贵，两相一比较，很容易就做出了选择。
“快跑啊，朝廷军真的打过来了！”
人群“轰”的一声四散开去，他们纷纷扔下酒杯和筷箸，翻跃过案几，拔腿就跑。
陈虎大怒之下，挥刀向离自己最近的人砍去，同时大声喊自己的贴身执刀：“钱明山是骗你们的，火童，陈林，把门关上！”
两个小郎慌慌张张的跑向院门。
只见城门方向数百点的灯火在远处的风雪中若隐若现，在灯火背后，是被卷起的雪雾，喊杀声和马蹄声好像已经随着风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两人脚下俱是一软，握着门环搬动了几下也没有将门关上。
那些膀大腰圆的混混也都冲到了门口，两脚便将那两个小童踢到了一旁，城门方向火光和雪雾让他们再没有半点怀疑。
这些人要么是县衙的职役，要么是牢中的重囚，正是对朝廷最为恐惧的两类人，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争先恐后的想要挤出陈虎家的院子。
“都是陈虎那混蛋害我！”
“快些走，快些走，可千万别被官军看见！”
“至少几千人打过来了，怕是还有骑兵！”
“陈兄，这场面兄弟们着实镇不住，您老好自为之吧！”
赵铎伏身阴影之中，冷眼看着院子里混乱的场面，他握着手中的刀柄一动不动，宛如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