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虽为河南节度副使，但却从来没有穿过红紫官袍，他赶来救援睢阳时，身份还是真源县令。冯氏在屋子里翻了半天，实在是找不出半尺红布，懊恼得扶着柜子低声啜泣。
张巡轻轻抱了抱她：“九娘，莫要找了。某是镇守睢阳的将军，穿着甲胄去官衙本是正途，犯不着再寻衣物。你且多歇息，将身子将养好。等天下安宁，为夫便要禀明族里，将你升为平妻！”
冯氏倚在张巡胸口，神情恍惚，倒不是因为平妻这个承诺，而是觉得后怕：“妾只是觉得妾身实在无用，此番睢阳之事，四姑娘带来那些女子可筑墙，可杀敌，可缝衣，可救人，她自己更是让夫君信重成了一面城墙的主将，妾……妾却什么都不能做，连想成为夫君食粮，都无力速死。若天下就不安定，妾岂不是要成夫君的拖累？”
张巡皱起眉头，他是个堂堂正正大丈夫，对于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本不赞同，但他又不能昧着良心忽略颜从迁的功绩。
半晌，他松开冯氏，转身向外走去：“四姑娘很特别，尔等学是学不来的。
张巡心里还有半句话没说：或许她的姻缘也会很特别。城中主将都是五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历经人事，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只有赵铎那傻小子，明明动了心思，却还不能自知。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赵铎此时还在睢阳北门的城楼上，天快i亮时，南霁云、雷万春和颜从迁等人与刘武，陈耀，许高等人携手出城杀了一阵。尹子奇以为他们要追击，连忙派了一员偏将前来督战。南霁云雷声大雨点小，假装被那些燕军的顽强逼得退入城中，大声叫骂着要请张巡亲自出战。
燕军的存粮本来也不多，有些不好带的鼓锣之物索性丢下不要。数万大军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全都离开了睢阳城。
见尹子奇等人消失，睢阳城中诸将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颜从迁抱着双膝坐在廊柱下面，她其实很不甘心，整整半年，睢阳城中的每户人家都有死人。一开始军是军，民是民，她带来的人也只是负责修筑城墙，到后来全城的男子都上了城墙。有的人家从父子到兄弟全部战死，剩下的妯娌婆媳又捡起他们的武器也上了城墙。
张巡本来只让她们这些女子留在城里整理辎重，救护伤员，后来也慢慢默许，甚至将一整面城墙交给了颜从迁带领的娘子军来防守。后来缺粮，才又让女子们都回到城里，将仅剩不多的粮食剩下来留给更能打的男子们，那些在城墙上都没战死的人，有许多饿死在了自家床上。
赵铎叹了口气：“没办法，我们没有那个追击的实力，能把他们逼退都是多方筹谋再加上一点运气的结果。若不是你们已经将尹子奇的锐气磨光了，双方都是强弩之末。我恐怕连将他们逼退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在城里。”
“我知道。”颜从迁将目光投向城外：“只是觉得有些委屈。我本还以为贺兰进明和许叔冀真的良心发现派兵来救我们呢。结果……竟然是你。”
“怎么，不想见我？”
“不，我很想见你，甚至在下定决心要与睢阳一起战死之时，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离开卢龙时送个东西给你。”颜从迁淡淡的说道。她抬起头来，眼神仍然十分的清澈，但那种清澈却与在燕平时有所不同，少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多了些寒意和杀伐，“你知道我的意思，平卢节度使千里迢迢来救我们和河南节度使出兵那是不一样的。睢阳城附近的守将皆为唐臣，我们却沦落到差点吃人……赵铎，我真的想不通！”
赵铎双手撑在城墙上，别说颜从迁想不通，他上辈子看书时，置身事外，都一样想不通，这也是他为什么只见了许叔冀两面，就想要让他断子绝孙的原因。
“从迁，随我回卢龙如何？”他忽然问道。
颜从迁一愣：“为何？”
“那个……我的意思是，你这年纪也不小了，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就不考虑成个家啥的？”
颜从迁定定看着赵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名说的悸动，她本就是个冰雪聪明之人，此前一直没有往那一处想，一来是因为女儿矜持，二来是因为赵铎完全没有儿女情长的反应，但此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从迁不懂赵大使的意思。”
“这……”赵铎使劲搓着额角，“这”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全乎，最后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外面的大日头，“嗯，那什么……今天天气真挺好——我是想说，你……你觉得我这人吧，可还配得上你？”
颜从迁感觉有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睛再次模糊，她一直以为画本子里的两情相悦，郎情妾意都是文人臆想出来的东西。
赵铎见她没说话，心里咯噔一下。上辈子跟警校最飒的那个警花姐姐表白也是被发了好人卡，难道现在成了高富帅还是要重蹈覆辙？作为一个恐婚分子，这种程度的表白已经打破他的底线了！
“啊，那什么……我就随便问问，别勉强啊！不重要——我本就是个不爱受束缚，又怕麻烦的。女人什么，更是麻烦中的麻烦。我一想到要跟某个女人日日生活在一起，心头就发怵。我本来想这辈子都不要婚娶的，可是……咱们从燕平到卢龙都很有默契嘛！我……我觉得若那个女子是你的话，好像也还不错——”
颜从迁从巨大的幸福感中回过神来，站起身，向赵铎行了个礼，微微一笑：“原以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后来在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前些日困守，以为必死，心中颇为懊悔，日日埋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如今亲耳听君之言，从迁竟然词穷，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赵铎睁大了眼睛，颜家的姑娘确实高质量，在外能杀人，能守城，能治军，在内能写文章，能做饭，还会煮茶吟诗。若是在二十一世纪，自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挤不进这种女子的交际圈中去啊！
他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在身上摸了摸，发现自己没有带手绢的习惯，想要用袖子去给人擦眼泪吧，刚打完仗，穿的是一件皮甲，手臂上是皮质的护臂，还全是泥土和血。
颜从迁也脏兮兮的，没好到哪去。
两人相互看着，忽然间便一起笑了起来。
笑了挺长时间，两人都笑累了，颜从迁才恢复一本正经：“我阿翁和父亲已死，但家中还有伯父。他之前是在长安附近做官，现在应该已经到圣人身边了。另外十三翁现是颜家主事之人，若要婚嫁也要先经他同意。我本不该私下答应你，可是实在忍不住，光是听你说话便觉得高兴——我们先说好，待到孝期之后，你便请人去颜家提亲，行吗？”
赵铎觉得这没什么毛病，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结婚也不是小俩口脑袋一拍就可以去领证的事儿。颜从迁考虑这些事情是对的，不光是她要考虑，自己更该考虑。
赵三省是天宝十四年十二月被杀，到现在才过去二十一个月，距离三年的丧期还差一年零三个月。这个他倒是不急，毕竟他和颜从迁都还小，再长长自然是更好。而自己这边虽然没有需要禀告的长辈了，但按大唐内部的潜规则，三品以上的官员娶妻是需要告知皇帝的。他有预感，这会比搞定颜家还要麻烦。
好在颜从迁不是寻常的女子，她脑子好使，意志坚定，会成为自己的助力而不是拖累，而且颜家是个学术世家，只忠于礼教法度，从不站队，历任皇帝对他们都十分信任。抛开感情不论，颜从迁也是个很适合的联姻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