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丰临城

丰临城,没有围墙。也大到根本不可能有围墙。以至于,如果没有深入“丰临”内腹,只游荡在其边缘的话,根本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到了“丰临”。

“薛一”和“薛五”,就在这样一处说不清是否属于“丰临城”的“圣神庙”外,等候着“木叶家族”一行的到来。

“通汇钱庄-丰临城总号”,有五名“大掌柜”。薛一、薛二、薛三、薛四、薛五。

“薛一”主经营;

“薛二”主账目;

“薛三”主防卫;

“薛四”主监察;

“薛五”主政交。

一、二、三、四、五,既是名字,也是职司。任何一个人,不论他先前姓甚名谁,当了“薛一”,就叫“薛一”;当了“薛五”,就叫“薛五”。

这五人,在“通汇钱庄”的地位,可说“一人之下。”五大掌柜之间,没有高低从属,皆只听命于“薛瑞”一人。就连长子“薛谦”也调遣不动。

“五大掌柜”只有两种情形下,会被替换。要么开始“衰老”,要么被薛家宗主屠尽满门。第二种情形,“薛瑞”的父亲“薛常”在世时,发生过两次。“薛瑞”当家后,尚无。

“通汇钱庄薛一、薛五,恭迎叶先生、木先生。”二人对着叶玄与木青儿恭谨行礼,并未与残影等人招呼。腰弯得很低,底气却足。真正是低眉顺眼、不卑不亢。

“见过城主殿下、宫主殿下。”早在“枯荣城”尚未“开城”时,便被叶玄派佣兵护送到“丰临城”与“薛家”接洽的原“节吏司”副主办“倪辛”,随在“薛一、薛五”之后,与木、叶二人见礼。

这是“三团、三司”中,愿随“木叶家族”南迁的职司最高的文吏。这大概也是“倪辛”最后一次将二人唤做“城主、宫主”。入了“丰临城”,他们就只是“木叶商团”的叶老板,和“木叶府”的木先生。

令“倪辛”有些意外的是:从来只穿黑衣的叶玄,今日竟是一袭白衫。除了左手那柄“柳叶刀”依旧是他熟悉的“灰黑木鞘”,城主殿下从头到脚,尽是素白、莹白、雪白,三色冷暖交叠。

叶玄不喜欢白衣。他喜欢木青儿的白衣,不喜欢自己的。但这身白衣,他非穿不可。或者说,那一身黑衣,非脱不可。与“北人”相较,“南人”穿黑衣的,很少。越往南,就越少。他要做的事,绝不是一家之力可为,因此他必须获得各方势力的接受和谅解,而且,要快!初来乍到,他不想用那一袭扎眼的黑衣反复提醒众人“我是个北边来的蛮子。”

“原来是一掌柜、五掌柜,劳二位大驾,实不敢当。”

以通汇钱庄“薛老板”的位份,除“顾长卿”外,天底下没有谁能让他出城恭候,就算“胡亢”活着,也不能。

依常理,由“薛五”亲自相迎、引路,已是“薛家”所能示出的最高敬意。今日“薛一”也在,这无疑是种破格的礼遇。至于“二、三、四”,叶玄心知,他们是不与外人交道的。

“哈哈,‘木叶家’不只是‘薛家’极重要的朋友,也是‘通汇钱庄’最大的客商之一。于公于私,‘薛一’跟‘薛五’没有不一起恭候道理。”说话的,是薛一。

叶玄一面客套,一面细细玩味着此语:也就是说,取了罗摩遗产后,“木叶家族”仍不是“通汇钱庄”最大的客商,只是最大的之一。南人豪富,可见一斑。

叶玄一行,这日午后与“薛一、薛五”碰面。而后溜马并骑缓行,得到傍晚,竟没能走到与“薛园”比邻而建的“木叶府”。

问过“客人”的意思后,“一、五”两位掌柜引着一众人马继续前行,没有伫足晚膳,终于在日头落山前,到达了“木叶府”正门。

“家主说,照礼该当第一时刻与叶老板相叙。但又想贵客一路劳顿,过早叨扰不妥。故此,若先生不怪,家主三日后在‘薛园’设宴,给诸位朋友接风。”

薛五说罢,也没问叶玄意下如何,转身朝不远处一座足有三层高,灯火通明、空无一客的酒楼指道:“那座酒楼,名曰‘阑珊阁’,家主说,是个不成话的小小赠礼。稍后楼中店伙会将膳食送到府上。另则,楼中常驻三位‘薛园’的管事,先生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他们。待先生一行彻底安顿好后,再将他们驱散了便是。”

谢别了“一、五”二位掌柜,叶玄望着“木叶府”那高阔、厚重的暗红色木门,用低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息喃喃道:“不知要在这里住上多久,但愿…别太快,也别太久吧。”

“木叶府”的宅邸,原是“薛家”的一座别院,距“薛园”不足三里路程。西南方七里处,是“丰临城”名义上的中枢“丰临商会”。至于说,丰临城真正的中枢在何处?丰临城,没有中枢。

“丰临商会”只不过是一个供豪商巨贾们“吵架”的地方。多吵架,少杀人——这便是“丰临商会”的宗旨。

“丰临城”虽是滨海之城,然而从“丰临商会”到“默海”之畔,尚有二十五、六里的路程,对于生活在“丰临内腹”的自由民,“看海”也算是一次短途的小小旅行。

四十多年前杀死“梅容”,独占了“默海”的“风大矛”,就住在可以听见潮声涨落的地方。出身“大漠”的“风大矛”,迷恋“默海”。这对于拥有浅滩的“丰临城”来说无疑是一种不幸,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为了每日都能听海、看海,“风家”的老巢,至少没有设在“丰临内腹”。

木青儿与叶玄,一夜未睡。花了整宿的工夫,终于将卧房布置成了还算熟悉的样子。室中需要改动的地方仍然很多,院中更多,但勉强算是能住了。

与“夜宫”相较,“木叶府”小上许多,跟“薛园”就更不能比。但整体而言,内里的结构仍是个“园子”,而非“院子”。至少家族九人,每人独享一个小院还是绰绰有余。

依着以往在“夜宫”中的情形,“青院”是木青儿与叶玄共同的居所,“玄院”主要供家族内部议事之用,而“议事厅”几乎闲废。如今“业大家小”,议事厅就不要了,更没有多余的闲地给鬼蛾玩儿什么“刑院”,她哭着喊着非要搬来的那些“古刑具”,就随便寻个库房堆起来受潮、发霉吧。

但“演武场”必须要有。哪怕填了池塘、推了院子,也要挤出一块足够大的空场。大到可以供“旱、蝗”二境的武人,奔袭、游斗。

以“木叶家族”当下的财力,哪怕只凭曾经的财力,在“丰临城”重建一个“夜宫”出来,并不为难。但若想建在靠近“薛园”与“丰临商会”的地段,不可能。这一带,早已没有闲地。

木叶府,必须挨着薛园。木叶家,必须时时刻刻在众人面前,表演与薛家的亲近。

…………

三日后。“薛园”宴厅内。

“木叶家族”九人在“薛瑞”薛老板的引荐下,见过了“丰临商会”十五位“执老”中的九人。算上“薛瑞”的话,是十人。对于木青儿来说,这无疑是个灾难般的日子。每当遇到这样的场合,她总是发自肺腑地觉着:什么木叶家族的家主,还是当奴好。

叶玄与残影,则尽可能地挡在木青儿身前,与那早已在心中默背得滚瓜烂熟九个姓名,推杯换盏、虚与委蛇。鬼蛾的心病,数年下来已好了大半,加之当初烧了她手臂的冥烛,如今只要当着外人的面,必定对她俯首帖耳,乖顺得像只小狗。如此一来,性情原就张扬、外放的鬼蛾,也就能忍着面上热辣,勉强与人交道。

寒星则只在初时露了一面,与众人见过礼后,装作有事的样子同木青儿耳语了几句,便即离场。木青儿是真想跟着她走,可惜今日……不能。

孤雁也不想待,但她没脸说。这么些年,孤雁瞧在眼中,总觉得寒星是个特殊的存在,却始终没明白她特殊在何处。反正…好像人人都哄着她,好像谁也不敢惹她。

清尘应对这般场合,自是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倒是今早出门前,给叶玄强行扯掉了面具的云洛,此时被“丰临城”最大的药商“辛夷”谢得百般无措。“云大夫”早年间在南地行医,救活过“辛夷”最亲最亲的小妹,那时世上还没有云洛,连云溱也无。

如今“辛夷”的小妹已经做了祖母,辛老板对于此事,仍念念不忘。这时见到云家的闺女,当着众人之面,不顾身份、不顾辈分地千恩万谢。云洛只得一边不住还礼,一边一个劲儿地摆手道:“我不是云洛,我叫浮雨。”说到后来,开始想念爹爹、妈妈,忍不住哭了。

场间诸人,皆是消息极灵通的人物。对于枯荣城“锁城”期间发生的荒唐事早有耳闻,云洛、浮雨是怎么回事,也都能猜出个大概。瞧着这一幕小小闹剧,笑而不语。主营“茶、酒”生意的“徐邱骆”,更是暗暗冷哼:“亏你‘辛夷’是个武人。拿着‘恩人家小姐’的伤心事跟‘木叶家’示好,真他娘的好生下作。”

“丰临商会”,由“丰临城”中最大的十一股势力组成,共计十五名“执佬”。每临大事,十五名“执佬”便代表十五个可以“出票”的“议席”。

这套“依出票多寡定纷止争”的法子,发源于“丰临”,成型于四百多年前“心剑季”与“权剑季”交叠的岁月。其要旨在于——通过出票的数目,最大限度拟出开战的真实结果。

若各方势力能在开战之前,就对输赢、胜败达成共识,那无疑会少流很多血、少死许多人。因此,每一个“议席”都是战力、财力、威望、信誉等诸多成分的凝结。

然而“梅容”的出现和“风大矛”的到来,打破了“丰临商会”的均衡。正如“吴家双子”现世,打破了“苍城商会”的均衡一样。

如今的“苍城商会”,遇事依然可凭出票多寡而决,只因“吴家兄弟”从不表态,他们甚至连“执佬”都不是。碰上这样两个与世无争的闲散“蝗灾”,实在是“苍城商会”的幸运,更是“苍城”的幸运。

而如今的“丰临商会”,恐怕已处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不管如何,眼下“丰临商会”的十五个“议席”中:

“薛家”占了三席,三位“执佬”分别是:薛瑞、薛兰、薛棠。由两个女儿来做“执佬”,而将注定成为“薛家”下任宗主的嫡长子“薛谦”排除在外,昭示着今日的“薛家”仍是“薛瑞”一人大权独揽,没有旁人说话的余地。

“风家”占两席。“风大矛”理所当然地继承了“梅容”那一席,他可不管“议席”这种东西,到底能不能通过这样的手段“继承”。而“风四矛”的那一席,则是在“风大矛”的威逼之下,凭空增出来的。他说:不能增也没关系,再杀一个执佬,腾出座位也就是了。

“风大矛”要这“议席”,并非是为了“出票”。他也从不觉得“十三票”比“两票”更大。只不过自己有的东西,弟弟不能没有,就这么简单。

余下十票,分属不同势力的十人。依照他们成为“执佬”的次序,这十人分别是:宿竹、崔吉、辛夷、慕冬阳、伍余元、蓟柏枫、徐邱骆、姚远、古易、汪屠。

宿竹:主营“青楼、赌坊”生意的女老板。她拥有整个“丰临城”最大的,亦是全天下名头最响的赌坊“凤尾竹”。那远不是“枯荣城”的“千金阁”可以相提并论。除了“凤尾竹”外,“丰临城”七成以上的赌坊,三成以上的青楼、妓馆,都属“宿家”。旱灾;

崔吉:主营“河运”生意。崔吉掌控的航道,远不止“丰临运河”一条。此人曾是“胡亢”的一枚眼中钉,奈何鞭长莫及,始终没能收拾掉他。如今“柳成荫”主事,航帮势力渐小,更无心力与崔吉计较。旱灾;

辛夷:“丰临城”最大的“药商”,也是天河以南“雪参和梦菇”最大的买主。旱灾;

慕冬阳:拥有一半西域血统,主营“成衣、珠玉、古玩、字画”。当年“薛让”口中,那个“竟卖会”上与“风沙雁”结仇的女子,正是慕冬阳的女儿“慕雪”。慕冬阳是素人,慕雪则是武人,品阶不明,据说很美;

伍余元:拥有“丰临城”最多的“客栈、酒楼”,还兼有大、小百余座“工坊”。素人;

蓟柏枫:“林枫镖局”总镖头。“林枫镖局”是天河以南仅次于“经纬镖局”的第二大镖局。不过,并不是“不相伯仲”的那种仅次。旱灾;

徐邱骆:主营“茶、酒”,也倒卖“粮食”。他是“丰临商会”中除了“风家兄弟”之外,唯一一个北人。旱灾;

姚远:主营三层以上“楼宇、高塔”的修建,据说拥有满满两大箱的“地契、房契”。素人;

古易:让叶玄与残影倍加留心的“朔月佣兵团”团长。此人自称曾是“莫问塔”的刺客,叶玄对他却毫无印象。“古易”于七十多年前,将“莫问佣兵团”不出人、不出钱的“大掮客”路数,完全照搬到“丰临城”。

那个时候,“莫问佣兵团”的团长还是叶玄,“莫问塔”也仅在“北地以西”小有声名。若非“木叶家族”出了“残影”,如今全天下叫得最响的佣兵团,只怕名为“朔月”。

古易在四十多年前,刚好是“风大矛”杀掉“梅容”之前不久,借着一位“执佬”寿终正寝的机会,得到了一个“议席”。按照“丰临商会”的规矩,“一日执佬,一世执佬”。但“执佬”之位不可继承,也不可由上任“执佬”指定。

当上一任“执佬”过世,或主动请求退位时,余下每位“执佬”可提名一人,最终归属由“出票”而决。古易在那一次中,正是凭着实际由“薛家”所控的“梅容”那一票,险险挤掉了“宿竹”的亲妹“宿苓”。

“古易”是武人,品阶不明。

汪屠:他是除“风家兄弟”外,今日唯一没有被邀请的“执佬”,也是商会中唯一亲近“风家”的一个。场间诸人戒惧风家,厌憎汪屠,已到了不需遮掩的地步。

用“徐邱骆”的话说,这是“风家”的一条狗。还不是“风家”养的,而是自己主动舔上门的那种。汪屠是南方人,极少有南人会用屠夫的“屠”字做名。北地倒是不少,“吴家兄弟”的其中一个师傅,就叫“侯申屠”。

没人知道“汪屠”是从哪里冒出来,以前又是做什么的。很多人怀疑“汪屠”根本是个假名,是为了让“风大矛”听着亲近,特地改的。

当年,“风大矛”杀了“梅容”,占了默海,想让每一个“渔夫”和“盐客”都交银子给他。浅滩绵延百里,“风家”手中有刀,却没人懂得“慢慢抢”该是怎个抢法。一年多折腾下来,“渔夫”少了九成,“盐客”几乎尽绝。

这档口,冒出一个自称“汪屠”的瘦小男子,他告诉“风大矛”,将渔、盐之事交予他管,每年至少能拿出“比当下多十倍”的孝敬。而“风家”只需在必要的时候,砍死一些他指定的人。

“风大矛”本就不喜这些麻烦事。坐地收钱、偶尔砍人,正合他心意。“渔、盐”也实在不是什么复杂的营生,“汪屠”接手,数月便见成效。那之后,“汪屠”就成了浅滩、近海一带,实际的“王”。

中原遍地盐矿,“晒盐”算不得太好的生意,近水楼台、薄利多销而已。但“打渔”不同。天河北、南的整片陆地,抵呈隆起之状。靠海处多崖峭嶙峋,极少能见浅滩。海鱼、海蟹之类,真正算是稀罕东西。一些“肥美海鱼”熏制成干后,甚至卖到远在天边的“枯荣城”和“凉城”。偶有漂亮的“海螺、海贝”,也能换出不少银两。

“汪屠”靠着“风家”手中的刀,硬生生吃下“渔、盐”两业大半的盈余,再从中拿出大半供奉“风家”,几十年积淀下来,自己也成了“丰临城”数进前三十的豪商巨贾。十二年前,商会中一位名叫“娄江”的执佬,见不得好好一个“丰临”弄得乌烟瘴气,愤而变卖家产,迁离此地。空出一个席位,又在“风家”的胁迫之下,给了“汪屠”。

据说“风大矛”原没想插手此事。“汪屠”拿下“风家”的特许后,只老老实实如期缴纳供奉,并不如何巴结“风大矛”,而是整日跟着“风四矛”厮混。初时讨好献媚,后来称兄道弟。这便算是死死捏住了“风大矛”的七寸。

与“风四矛”一样,“汪屠”也是素人。

这次“薛家”的宴请,可算让叶玄开了眼界。惯常来说,南地的宴席是“饮汤、吃菜、品茶”三个阶段。这一宴的奇处在于,主菜上齐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薛瑞”将众人引到另一间更为宽阔的宴厅之中。宴厅各处,错落摆放着上百种各色茗茶、糕点。琳琅满目,却不使人缭乱。

“哈哈…甜咸浓淡,众口难调。自取、自便可好?”薛瑞语罢,也不顾众人惊异,自行走入宴厅,取了杯“雾山岩茶”,配着一块奶白色的“马蹄糕”边嚼边饮。这饮茶、吃糕的作派,倒很有些寻常商贩的烟火气,与方才“正宴”长桌之上,判若两人。

主人做了示范,场间众人也自效仿。叶玄这时发觉,还真不是他“北边来的眼窝子浅”,“丰临商会”那九人,明显也是头一次见识。几个不怎么端架子的,更是忙不迭地走马看花、啧啧称奇。

这宴厅之大,长宽足有十数丈。每一处茶点旁边,都有供人休憩处。有的临窗望湖,有的倚廊而靠。可坐可站,亦可一边闲谈、一边闲逛。

这般形式,明显较方才轻快许多,却令木青儿更加不适。她像个害怕被人遗弃的孩子般紧紧跟随着叶玄,惟恐离得远了,自己便要单独与人客套。

身形娇小,容色算不得绝美但极有风韵的女老板“宿竹”,拉着“清尘”的纤手,言笑晏晏、好不亲热。叶玄瞧在眼中,心头忽然一紧,暗忖道:“尘儿……应该是不做了吧。邀她加入的时候,没谈这个,但默认应该是不做了吧。嗯,应该是。”

“古易”和“残影”倚着窗栏,似是相见恨晚、相谈甚欢。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木叶家”此次携重金迁居“丰临城”,会给场间所有人带来更多生意,惟独会抢占“古易”的生意。此时的叶玄,已不怎么稀罕“莫问塔”所赚的金银,至少家底败光前,暂不稀罕。但“佣兵团”那盘生意,还是要做。

不管叶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遇到的困难又是什么,“莫问塔”的存在,皆妙用无穷。另则,“莫问塔”所拥有的“战力”及“情报能力”属于残影,又不真正属于残影。一旦不再使用,就会彻底消失。叶玄不舍得,残影更不舍得。

“辛夷”已将云洛惹哭过一次,此时不敢再纠缠她,自顾饮着清茶,也没去理会旁人。

鹤立鸡群、面容冷峻,瞧着最难相与的“慕冬阳”,瞥见鬼蛾侧颈之上,衣衫难以遮蔽的斑斓刺青,似是很有兴趣,主动与她攀谈起来。随口几句,鬼蛾便发觉这“慕冬阳”真是识货之人。只凭侧颈那一抹幽蓝、两点猩红,竟能说出这么多道行。若不是此间人多,恨不得当场脱给他看。

“慕冬阳”生在南地,父亲是“白桦城”富商,母亲是个西域妓女,他记事起便从未见过母亲。因此“慕冬阳”对西域的了解,其实还不及在“枯荣城”混迹了百多年的“鬼蛾”,对于“刺青”之事,更全不知晓。只不过此人对于“图案和色彩”眼光极为毒辣。也正因此,他家的“衣舍”能将相同的绸缎卖出百倍的价钱。只凭侧颈处浅浅透出的一角,“慕冬阳”便敏锐地直觉到——这女子身上的东西,绝非凡品!

贼眉鼠眼的“崔吉”和憨态可掬的“伍余元”,坐在两张竹椅上与“薛老板”叙着闲话。

由于孤雁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木、叶二人暂时被“蓟柏枫”和“姚远”占着,冥烛又与鬼蛾靠得太近,似在仔仔细细听着“慕冬阳”说话,五大三粗的“徐邱骆”只好去跟那小孩儿模样的云洛搭腔。咧嘴嘿嘿一笑,忽觉自己像个逗弄少女的流氓,又赶忙收敛,一时好不尴尬。

九位“执佬”对“木叶家”的态度冷热不一。总体而言,叶玄没有感受到太过明显的敌意,也不知这与他“换了白衣”有没有关系。

流亡日记-节选(75)

下个月玄儿就满六岁了,我决定一个人出谷看看,顺便给他买些青儿做不出的礼物,不能再像去年一样了。我现在行走坐卧都能练气,只要不打架,不消耗,“河水”就能一直涨。青儿当初是不行的,林觉也没提过有这种事。

青儿有些害怕。我告诉她,现在我至少比“烟波城”那两个耍把式的人厉害多了。林觉说过,那两个人在“欧阳桐”面前,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如今我回想那日的情景,就是这个感觉。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水准,但只要不去大城,应该没有问题。

安抚好青儿后,我轻松地翻出了山谷。已经完全记不得当年是走哪条路来的,只好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走。我拿着本子和木笔,仔细标记沿路的景物,绝对不能迷路!身上没有墨,只好划开手指手用血替代。青儿不在,现在也只有我自己能让自己流血了。

我不敢走得太快,花了四天功夫,找到了一个小村子,按照农妇的指点,到了一个名叫“临阳”的小城。金叶子还剩三张半,我不想在城中惹眼,撕下一角跟那农妇换了些碎银和铜钱。进城之前,我把微卷的长发盘了起来,又跟农妇要了条头巾。

我在小城中闲逛,看到一家书铺。玄儿已经识得好多字了,却没见过书,我打算买几本回去送他。

进到店中,店家问我想买什么样的书,我随口问了句:“有教人练武的书吗?”没想到还真有,店家拿出两本挺干净的小册子,封皮上分别写着《金刚掌》、《无极印》,看名字就觉得很厉害。

我问店家:“多少钱一本呀。”

店家答道:“姑娘两本都要的话,一共三百文。”

我本不想在城中生事,但还是没忍住讥讽道:“神功秘籍,就卖三百文?”

“姑娘说笑了,这只是最粗浅的入门功法,随便找个拳馆、武堂,里面人人都会的。听姑娘说话,不是武人吧?为何要看这种书啊?”店家脾气极好,笑盈盈对我说道。

听他这样说,我倒有兴趣了:“这两本我要了,还有别的吗,更厉害的。”

“抱歉姑娘,小店就只这两本了,真正厉害的功夫,怕是不舍得写在书上的。而且我听一个老拳师说:那些高深的功法,就是想写也写不出,精微之处,需得口传身授,切磋演练才行。”

“嗯,说得有理。再帮我挑四本史书,四本故事,史书要不同代的,故事捡好看的就行。”我瞧这店家挺顺眼,多给了他三、四本的生意。

从书铺出来,我去买了些盐,还有针线、剪刀之类的物品,又给玄儿、青儿和自己各买了一套衣裤、鞋子。玄儿出生后一直穿兽皮,青儿也好多年没穿过鞋了。

许多年不穿鞋,她的脚底却没生出硬茧,比贵族家的懒小孩儿还要细嫩。手心也是,青儿的手心原本有些硬茧,不知什么时候起,全消失了。那还是有次她服侍我泡浴时,我才突然发觉的。毫无疑问,肯定是“真气”的关系。

随着体内贮藏的“真气”越来越多,我近段时日也有类似的感觉。肌肤被粗粝的东西剐蹭时,自然而然会生出一层保护。那保护很轻微,我猜完全适应了之后,反而会感觉不到。

再多东西拿不了,我不想在城里雇车。这么多年第一出山谷,心里还是很慌,又怕时候久了忘记来路,在城中待了半日,也没用饭,就回了。

又见到玄儿和青儿,心里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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