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虎饕”与“锐吻”

鬼蛾与慕雪、薛棠三人,于“慕衣舍”的包厢内试衣、闲谈时,叶玄正潜在海中,一刀一刀,砍着礁石。倒也并非鬼蛾娇懒,不肯下海帮忙。做半月,休半月,这是她与叶玄商讨出的规矩。同时,她干这苦力所得薪俸之高,已到了“不用再白拿慕雪家东西”的地步。

木叶家族中,从不下海的有两人:残影、清尘。一个执掌“莫问塔”,一个主事“木叶商团”。

常在海中劳作,甚少歇息的有两人:木青儿、叶玄。也并非当真迫切到此等地步,只不过叶玄发现,师姐对这艰苦的差事…似有些乐此不疲。

木青儿很喜欢海,虽未到风大矛那般痴狂的程度,但的确是很喜欢。又与风大矛喜好“听海、看海”不同,她更愿将自己的身子浸泡在海水之中。

她喜欢在海中与叶玄比武,不论空手对决,还是各执兵刃,十次有九次,都是她赢;

她喜欢在海中与叶玄亲近,不论按在滩底,还是悬停水中,十次有九次,都能尽欢。

这日退潮之际,刚刚闭气了两盏茶时分的叶玄,怀中揽着师姐,拥坐在一块浴盆大小的礁石之上,二人的喘息尚有些粗重。不远处,斜躺着两柄“金黄巨刀”。巨刀的刃锋依旧锐利,然而刀身上的“镀金”已磨损了大半,透出内里玄铁应有的冷硬与黝黑。

斩礁石这事,他们不舍得,也没必要拿出“万一坏了,根本无处去补”的“暗水”与“雪脏”。风大矛的金刀,刚好合用。虽说他们也很想知道,那两柄不知是由何种“古怪料材”所铸造的兵刃,用得多了究竟会不会损。不过……这样的好奇还是忍住为妙。

“航道”拓至距海岸四十里外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麻烦在预料之内。严重拖慢了开拓“航道”的进度,也在预料之内。

有个问题,史书上不曾提及,但叶玄很早便有疑惑。“罗摩夏”的四百艘大船,为什么非要强突“礁石带”?既然那四百艘大船,其中有将近四十艘闯入了深海,那就表明,大船是能出去的。为什么不找些小舟坠上重物,领在大船之前,将大船一点点带出去?

一百多年前,叶玄还没有成为“枯荣城主”时,也就是木、叶二人离开“玄青谷”,游历天下的那段日子,他们到过一次“丰临城”,在这里知晓了答案。后来,又在第二次去到“天默城”时验出了相同的答案:风浪、凶鱼。

海岸四十里开外,风浪便已大到寻常舟船无法承受,更远处,风浪更疾。另有一则几不可解的难题,便是“凶鱼”。最多也最麻烦的凶鱼,有两种。细长的叫“锐吻”,扁圆的叫“虎饕”。“锐吻”毁舟,“虎饕”吃人。

“锐吻”名副其实:嘴尖如钢刺、鳍锐如刀锋、游走如飞箭。“锐吻”不食人肉,但会被木舟吸引。成群的“锐吻”如箭雨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来去之间,小舟便是千疮百孔。

“虎饕”吃人,也吃“锐吻”。但它们最喜爱的食物,是海鸟。也可能,它们其实分不清“人”和“海鸟”,毕竟距海岸四十里外的地方,根本不该有人。总之,“虎饕”一旦发觉水面之上有任何活物,便会一跃而出,血口大张。“虎饕”的体形,与寻常南方女子相若,分量却沉重得多。口中六排尖牙,咬力十分骇人。

“天默城”以东的外海,也有“锐吻”和“虎饕”。叶玄由此推想,“东边的海”跟“南边的海”,应该是同一片海。

没有人知道,叶玄与木青儿曾到过“丰临”。更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在默海之滨,见过“孤舟客-梅容”。当然,他们没有随着“梅容”一起泛舟出海,而是在他离去后很久,才偷了另一只渔船。那时的“梅容”也只当与他闲谈的叶玄,是个领着“西域妓女”到此一游的纨绔公子。

“继续吧。”鼻尖不再冰凉,身体也不再滚烫的木青儿,慢慢滑了出叶玄的臂弯。她赤脚踩在礁石之上,刚刚站直身子,日光之下,黝黑鳞片隐隐泛着金黄的一只成年“虎饕”,呼地一声自海面跃出,直扑头脸。

木青儿左手轻抬,准确地将整条前臂竖直喂入“虎饕”口中。感受着那“兽夹般恐怖的咬合”与“困兽般疯狂地撕扯”,她又一次确认:这种大鱼若是爬上了岸,变成武夫,大概得有“火境”。

“咱们待在水下,它就不咬。真是奇了。”叶玄也站起身,手背朝着鱼头一拍,“虎饕”片刻晕厥,不再摇身甩尾。“我去送吧。”说着掰开鱼嘴,将整条大鱼从师姐手臂上缓缓摘了下来。

稍远处,停着一艘“风浪掀不翻、锐吻刮不破、虎饕跃不上”的大船。大船沿着过去半年所斩出的“航道”开至此处。眼下最远最远,也只能开至此处。说是大船,与航帮的“楼船”相比,形同玩具。但比之木青儿逃离“沃夫冈伽”时所乘的“双帆渔船”略大一些。那个时候,她叫“安涅瑟”。

大船之上,除了九位海员,还有“孤雁、冥烛与云洛”。“旱灾”的气力,终是难与“蝗灾”相较。她们三人今天已不能再斩了。

时至今日,世间仍没有任何一人能搞清楚“真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从何而来。但即便搞不清缘由,人们至少掌握了关于“真气”的一些规律。

比如:武人体内的“真气”耗损之后,会自行恢复。但耗损越多,恢复越慢。耗损一成,只需半个时辰就能全复;耗损三成,便需一天一夜;耗损五成,至少三天;若耗损超过九成,则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复。

另则:武人体内的“真气”不能一边耗损、一边恢复。不能如一个池塘开出两孔般,边失边得、边出边进。这个特质,使得武人比较容易应付“危险”的环境,比如“霄云山脉”。但很难真正适应“恶劣”的环境,比如“极北冻土”。

同时,这也意味着:武人不可能在没有船的情形下,长期浸泡在“会缓慢腐蚀肌肤”的海水之中。哪怕是“蝗灾”,也不能。

“我不上去了。”一手拖着“虎饕”游到大船附近,叶玄冲着坐在桅杆顶上看海的“云洛”喊了一声,随即在海中做出一个近似“背摔”的动作,将大鱼抛掷到甲板之上。

“坐那么高,在偷看我和师姐吗?水面下…应该看不见吧。”叶玄转身游开,心中腹诽道。

“虎饕”能吃,肉质鲜美至极。但“卖肉”并不是叶玄“抓鱼”的主要目的。他只想尽早向更多的人证明:海中,有好东西!如果离岸四十里外有好东西,那么四百里外、四千里外、四万里外呢?

其实,“虎饕”的存在,本身算不得震骇。当年“梅容”孤舟入海,又只身游回岸滩时,也曾带回过“虎饕”。现下的不同处在于:大型帆船可以在海中走得更远,以至持续地、批量地捕捞“虎饕”成为可能。待“船坞”之中造出更多艘大船,“木叶商团”便会开始这个生意。反正直到真正开始“探海”之前,造出的大船闲着也是闲着。

当初“木风商团”未完工的九座船坞,没有废弃。如今“木叶商团”的港口,就选在船坞近旁。为便宜行事,“木叶家族”也已搬离了靠近“薛园”的“木叶府”。如今,他们住在“风家”的府邸。那里更早之前,其实是“梅容”的家。

现下的住处,当然也是买的。“梅容”没有后人,在“薛老板”的帮忙下,他们找到了早已逃离“丰临城”多年的“梅家一干旁系子侄”。

“风府”之外,“风寨”之内,原住着一众“螃蟹、虾米”的那些房屋,倒并非全是“风家”硬抢来的。但跟“硬抢”也没太大分别。先是最靠近“风府”的屋主,自觉搬离。而后是外面一层、再外面一层……再然后,就有了比之“薛园”也小不太多的“风寨”。

曾经的“风寨”,如今变成了“木园”。

本该是叫“木叶园”更为贴切,但中原大地自古以来,只有“单字园”,没有“双字园”。为了迎合文人的矫情,也为了不被南人视做“土鳖”,“木叶园”去掉了“叶”字,称为“木园”。

“风家”首脑死绝,一干“虾蟹”作鸟兽散。“风寨”内的屋舍,原是有主之物。能拿出“房契”的屋主,都按照市价的三倍,补了银子。能拿出“地契”的,一个也无。那一片土地,全都是“梅容”家的。

然而“梅容”的子侄们,手中也没有“地契”;寻遍了那座府邸,仍旧找不出“地契”。想来是不知何年何月,早被“风府”的仆人拿去当了厕纸。反正对于“风家”来说,“地契”的价值,本就不如厕纸。

无奈,只得在“丰临商会”一众执佬的主持下,强出了一份新的“地契”,然后由“木叶家”买下,再将银子分给那些能找到的“梅家子侄”。

这桩交易,埋着两层隐患。

其一,若日后有人拿了“旧地契”出来,认是不认?

其二,若日后有“现下没能找到”的“梅家子侄”冒出,赔是不赔?

凡此种种,细细纠缠起来,可谓无穷无尽。只有事到临头,再交由“丰临商会”去争吵、决断。

“财货的传承与分割;契约的延续与断裂”,亘古以降便是困扰着无数商贾、官吏乃至帝王的难解之题。亦是“薛棠”所著《拓殖》一书中,呕尽心血、浓墨重彩的篇章。

“风寨”改建成“木园”,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首先,是将最外一层的“木栅”改成“围墙”;

接下来,便是推平园内“主府邸”左近二里的所有房屋,留出巨大到“便是蝗境武夫,也难一闪而过”的空地。做“佣兵团”生意起家的叶玄,始终对“刺客”抱有极大的敬畏。

所幸“风府”或者说“梅府”本身的占地大小,与位于“丰临城”内腹的“木叶府”相差无几,内里构造也颇为近似,因此“木园”之中最紧要的一座府邸无须大动,更不必重修。

第三步,便是在“清尘”的主持下,此时正在进行的一步——将“木园”分隔为前、后两园。占地更广的“前园”作为“木叶商团”的中枢,亦为“木叶家族”招待外客之用。

“莫问塔”也随着家族迁到了海边,就设在“木园”近旁。仍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改建,但比之“薛家”所赠的那座,要简陋许多。残影终是没有耐心再起砖塔。同时她也觉得,有些极昂贵的东西:越是平易近人,越显高高在上。

“千两、万两乃至十万两”起步的生意,就在一幢吱呀作响的破败酒楼内商谈。这比黑砖砌成的巍巍高塔,更能衬托她“残影团长”的不可一世。

当“朔月佣兵团”还在挖空心思,将“大船”升为“楼船”时,她“莫问佣兵团”的选址,就是短短三字:离家近。

“寒星”的官邸,离家更近。就在“木园”之内。到了丰临城,仍是由她总领防卫,只不过她所统辖的那些兵士,不敢再叫“禁卫”,只称“护卫”。

“我找到你问的那个人了。”残影极少与寒星说话,更从不会主动上门找她。今日是个例外。

家里所有人中,残影最不喜欢寒星。因此,当寒星请她动用“莫问塔”的情报网,帮忙寻找那个笔名“浅草生”的作者时……她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却不肯收半两银子。这样,寒星就不是“莫问塔”的雇主,就算是求了自己、欠了自己。

今日残影主动上门,倒并非想要示恩,更多是心中存了几分歉疚。她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但这不妨碍她感到歉疚。其实,寒星将那卷书册交给残影后的第二个月,“莫问塔”就找到了“浅草生”。但残影隐匿了这个情报,没有告诉寒星,也没有告诉叶玄。

那个时候,风大矛还没死。寒星也根本不知道叶玄、残影与薛瑞三人所密谋的那场袭杀。在那种时刻,残影不能接受、不能允许作为重要战力之一的寒星,因“浅草生”的消息而出现任何变数。哪怕是心头的一丝扰动,也不行。

“必要的时候,寒星须为了‘家族’去死,而不是去见什么‘臆想出的情郎’。”残影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那时的残影,还不知道全部的事。她已知道少主和青儿姐想要探海,探海为了什么,却不清楚。但这不重要。“少主和青儿姐决心要做的事,重于寒星的性命。”残影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她出身“玄青书院”,入“木叶家族”最早。在她心中,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半个家主”。事实上,六年前她差一点就成了“真正的家主”,如果天河之畔的那一战,是叶玄死在胡亢手中的话。

现如今,风大矛已死了半年有余,残影这时才将“浅草生”的事说与寒星,主要是有两层顾虑。

其一:风家有没有残党、其他势力又是否真的友善,都需要些时日来观察;

其二:也正是残影心中那几分歉疚的源头。若“风家”刚一了结,立即就将“浅草生”的消息说与她听……寒星虽远不及自己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一定能够猜出些什么。

“在哪儿?”残影说找到了,寒星当然知道她在说谁。

寒星没能掩饰住“神情和语调”间的急切,残影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她竟都不先问问:那人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多大年岁、娶妻了没……张口就问在哪儿!

“付宗元,平江城。他住在一个商人家里,那商人姓秦。你到了城中,打听‘秦府’就行。”残影说着,递给寒星一张纸笺。纸上抄录着与她方才口述相差无几的内容。

“谢谢你。”寒星望着残影的眼睛,极诚挚地道谢。

残影微微偏头,避过她的目光:“你出行前至少十日,要知会我或少主。园中‘护卫’须得有人接管。”

“嗯。那我十日后动身。”

“你……好吧。”

流亡日记-节选(84)

没有外人做参照,我也分不清自己是“惊才绝艳”还是“贪得无厌”。斩击学会之后,我又钻研了指法、步法、腿法、还按照书中对“镰风钩”的描述,改良出一种新的斩击功法,叫“烟波刃”。

每次想出的新招式,总能立即制服青儿,但时候一久,又渐渐占不到便宜。她始终就只“金刚掌”和“无极印”两招,威力越来越大,面对我“时而飘忽,时而滑腻”的身形、步法,她出手的“分寸”和“时机”也拿捏的越来越准。

与“莫志梅”过手,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其间我出谷几次,也只是去“临阳城”买些书和衣裳。有次玄儿闹着非要跟我去,被我拎着耳朵凶了一顿,也就不再提了。

他从小就只见过我与青儿两人,原觉得世界就是如此。书看得多了,对谷外开始有了好奇。不过这好奇还没有达到令他压抑、痛苦的地步,我暂时不打算让他出去,也没完全想好将来要怎么办。

我没有急于去找“旱灾”挑战,只是潜心和青儿对练。一来上次险些给“莫志梅”击中一拳,让我觉得空有一身真气去挑战“旱灾”是很危险的。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不自觉想要拖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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