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2章 绝非善类

这双凤眸原本睡意十足,此时虽然微眯,却已经清醒无比,如若冬夜星空之中的明亮冷月,森寒夺人。

但是,他却没有动。

张茶躺倚在床上,安静地望着自己的靴尖,全身都隐在了暗影里,仿似一头耐心潜伏等待的野兽。

直到武叔熟悉的呼噜声,有如一波波遥远而汹涌的浪潮,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张茶轻灵地一个挺身,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左手也牢牢握住了身侧影火窄直的鞘身。

张茶坐在床边,继续安静地听着隔壁房中,武叔那足以让人抓狂的呼噜声,神情宁和,目色中竟带了一线孩子般的眷恋与贪婪。

他本来以为自己还得多等一会儿,并没有想到武叔会睡得这样快。

但是今天武叔喝了不少,又匆忙赶路,实在有些累了,而心防上的松懈,又使得困倦变得难以抵抗。

或许武叔也不想睡得这样快,却在不知不觉中便会了周公。

对于武叔而言,疲累而紧张的一天终于终结在了一场繁梦之眠,但是对于张茶来说,从现在这一刻起,才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黑暗中,张茶缓慢地伸出手来,抚按在了自己的后肩胛处,他总是鬼使神差地感觉到,那里藏有一道冷嗖嗖的术力气息。

于是,秦玉那双深邃的眼眸,便如幽魅一般出现在了张茶的脑海,可惜事情并非武叔与书先生所想那么简单,那个男人绝非善类。

今晚子时,寒殇阵。

张茶沉默了下来,他必须要去,并且一定要胜。

黑暗中,张茶无声地轻吁了口气,站起身,手握影火,放轻脚步,从床边提起包袱,挂在肩上,再轻轻推开木窗,手撑窗棂,无声无息地从客房里跳了出去。

整座书府寂静地沐浴在无边的夜色中,弦月自云中露出,光华洒满房顶飞檐,所及之处,屋瓦花纹照映得清晰可见。

张茶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一座假山石景里,看到了立在山石前方的一抹漆黑影子。

他稳步走上前去,行走间将影火佩在了腰侧,单手提起墨门,负在身后,系好泅龙筋的绳扣。

然后,张茶拎着包袱,绕过假山石景,向着书府西侧的院墙方向走去,他熟稔地避过了巡夜的家仆,几番拐转,最后到了书府高大坚实的青砖院墙下。

张茶站在院墙的阴影里,抬起头来,看了看高大的院墙,几下便利落地攀了上去,他才刚爬上院墙,便忽然心有所感,转头向院墙远处看去。

一个笔直而凌厉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墙上方远处。

夜风轻轻地刮动着松枝,沙沙作响,那个青衫男人,今天仍是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

高挑的身材稍显瘦削,厚实的黑色围巾遮挡着眼睛以下的脸庞,露出了半截高挺的鼻梁,月光从他的头顶上洒射了下来,明亮清冷,映得他的那双眼睛更加冰寒,毫无半分感情。

张茶看着青衫男人,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苦笑,这一次,这个青衫男人居然主动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逐客的意思简直再也清楚不过。

寒夜寂静,耳边只有风语回响。

张茶背着墨门,佩着影火,手抚包袱,蹲在院墙上,安静地看着脚下这一条笔直坚实的院墙,仿佛望着一条滚烫炙热的火线。

青衫男人虽为逐客,但真正做出选择的人还是自己,张茶再次回头,望了一眼书府罩在月色下的熟悉轮廓。

夜幕中的那些亭台楼阁,虽然不及巨石山左峰上的景色壮丽,却祥和静谧,别有一番风韵。

他目光久久地投注在这座熟悉的书府中,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武叔爽朗的笑容,小书黛专注的黑眸,书老先生暴躁的怒火……再久久沉默。

为了自己,武叔可以付出一切,为了武叔,自己当然也不惜舍弃一切,包括这条性命。

张茶深深地凝望着月下书府中,武叔正在沉睡着的客房方向,双唇无声地缓缓开合:“武叔,原谅我。”然后,他脚下略一用力,便像一只飞鸟一般,从高高的院墙跃下。

张茶在墙下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墙外的街景。

三更了。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张茶把包袱挂在肩上,不知道为什么,隐约觉得包袱好像重了一些,他也没有在意,沿着空无一人的街路,向着寒殇阵的方向稳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巨石城城东偏僻之处,那座古老的,漆黑的,沉静的,压抑的,无底的寒殇阵。

深夜下的寒殇阵,比夜更静,比夜更黑。

它沉默地屹立在巨石城中,既像一头卧伏在万丈海底的上古巨兽,又如可以吞噬下整座巨石城的恐怖巨口,便连天空中的星月之光,也被它黑如浓墨的阵石吸得一干二净。

万籁俱寂。

一道稳定的脚步声,渐渐自寒殇阵外侧的残破街道中响起,这道脚步声并不大,就像深夜灶房中传来的一下、一下的滴水声。

但是,在这无比安静的深夜里,少年每一步轻描淡写的靴踏街石,又都仿似强壮铁匠将铁锤满抡而落,重重敲击在铁砧之上,那般的震慑人心。

随着脚步声声接近,张茶笔挺如刀的身影,出现在了黑暗空荡的大街尽头,不久之后,稳定有力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停在了寒殇阵石碑前方。

厉风肆虐,冰冷刺骨,仿似可以将人活活冻成一根冰块,却是张茶多年来最为熟悉不过的感受。

张茶早便清楚造化弄人,却也没有料到竟是如此弄人。

自己白日才来向寒殇阵告别,意气风发地对未来一片憧憬,期望寒殇阵能够等待自己归来。

果然如此之快,自己便再次归来,站在了这里。

张茶看着这块破损的石碑,就像在看着一位老朋友,伸出手来,拂掉破损处堆积的一些灰尘,又用手指抚了抚寒字粗砺残破的笔划。

然后,张茶将目光投向了面前这座漆黑无底的寒殇阵,寒殇阵与墨门原本就是一体,就如同是墨门的剑鞘。

张茶背负着墨门安静而立,眸色深沉,双唇微启,声线比暗夜般的眸色更加坚定深沉。

墨门,只要有你和寒殇阵在,我便一定能胜。

张茶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偷偷躺在寒殇阵里看繁星,在阵中仰头望向夜空时,会有一种自己也身在夜空之中的感觉,他对寒殇阵太熟悉了,熟悉得仿如归家。

张茶在寒殇阵中转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个小石谷,在里面寻了处平整地停了下来,他把墨门和包袱放到了地上,蹲下身来,摸黑从大包里掏出了一把茅草和几块干木,再取火石。

篝火旺燃,柴木噼啪,一个小火堆便在寒殇阵中燃了起来,小小火焰的光芒与温暖,融化了寒殇阵的无边冰冷黑暗,带来一线身在人间的真实感。

张茶盘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轻舒了口气,然后,他想了想,又把手伸进包袱里,去掏腊肉和酒囊。

再然后,他好像掏到了个不应该掏到的东西,脸色古怪地变了变。

“唧。”一道喜如过年的欢叫,突然荡响在了寒殇阵里。

张茶眼睁睁地看到,一个肥圆颤甸、像只大皮囊一样的红东西,骤然从自己的包袱里面跳了出来。

张茶就看到,森宫混沌兽凌空作了一个完美的繁复空翻,充分诠释了何为超级灵活柔软的胖子之后,极为蠢萌地稳立到了火堆的对面。

大肥肚子尤在颤巍巍地颠个不停,两只细小后爪踮脚而立,两只小前爪向天高高举起,神情那个得意,就像落地满分的健美操冠军。

森宫混沌兽扭着肥肉,“腾腾腾腾”地飞快跑到了张茶的脚边,卖力地晃着头,开始用毛茸茸的肥脑袋蹭张茶的大腿。

张茶低下头,看着这个为了吃肉喝酒,使尽了混身解数,装着天真蠢萌之状,肉麻不要脸到了极点的死胖子。

张茶无语地伸出手,抚上了森宫混沌兽肥厚的脊背,感觉手感着实很是不错,不禁又多抚了几下。

张茶安静地看着森宫混沌兽就像一只肥猫一样,在地上不停地开心打滚,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个死胖子为什么会如此兴奋,他脸上的沉重冰冷却融化了几分。

张茶想了一想,干脆将大包倒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酒囊腊肉全都拿拿了出来。

森宫混沌兽一见到鼓鼓的酒囊和大块腊肉,双眼便放了光,屁滚尿流地爬回到了张茶的腿边,继续它的阿谀奉承大业。

“砰”的一声轻微闷响,张茶拔开了酒囊的木塞,千古香老号烈酒的香气便瞬时涌了出来,他手执酒囊,一仰头,便把酒水向喉咙里灌了下去。

森宫混沌兽眼巴巴地仰起头来,定定地瞧着张茶。

张茶喝酒喝得实在太过狂烈豪放,随着喉结不断滚动,酒水就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嘴角不停流了下来,直淋湿了身前的大片衣服。

它看着酒水浪费地顺着张茶的嘴角流了下来,馋得简直恨不得扑到张茶身前,伸舌头去接,可是它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张茶的这一口酒,竟是喝得这么猛烈,这么绵长。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