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外之争

塞缪尔如释重负般脱下潜水服,汗已经浸透了他的上衣。取下头盔后,马丁推开半掩着的屋门,带着他走进丢勒家,二人将全套潜水服摆在茶几上,各找了一把椅子坐好。

“你知道怎么退出地狱吗?”马丁问他。

上一次,塞缪尔只是待在原处返回人间,他所做的不过是想象自己入睡,随即退出了地狱;而这次却不同,他的躯壳此时还在博物馆内,真身却已经抵达另一处,对于这种情况,塞缪尔并不保证自己先前的方法能够奏效,于是他摇了摇头。

“很简单,你只需要闭上眼睛,任其自然就好。”说罢,马丁套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他让塞缪尔先行退出,自己确保一切顺利后再跟上。

塞缪尔尝试入睡,过程异常顺利,他很快感到晕眩感袭来,睁开眼后,丢勒正端着茶杯站在一旁,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毫不惊讶。

“感觉如何?”丢勒笑嘻嘻地问。

“饿,仅此而已。”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准备食物的习惯,我女儿还在外边撒野,这事平常都由她负责。”丢勒苦笑,“要来点茶吗?”

“不必了。”答话的是马丁,他也退出了地狱,出现在另一把椅子上,“莫妮卡还没有回来吗?算了,我带塞缪尔去餐馆吃。给我们留个门,潜水服还留在地狱,没那玩意我可不敢乱跑。”

丢勒晃晃茶杯,“随你便。”

饥肠辘辘的两名信徒相互搀扶着走出公寓,他们走在街上,就近选了一家餐馆,不出所料,又是那家“好兆头”。这次他们来的偏早,餐厅内空空荡荡的,女招待将二人带到桌旁,她似乎认出了塞缪尔,但没有说什么。

“上次我和叔叔也是在这里吃的饭,除了黄油不新鲜,别的都很好。”

“什么都行,只要能迅速给我端上来!”饥饿折磨着马丁,他将外套垫在身后,紧张地捋着自己的鼻梁,没了先前那份文雅的气质。

塞缪尔于是说,“两份炖菜,还有啤酒。”

餐食很快就准备好了,马丁暴躁地将煎过的面包掰成大块,一股脑地丢进汤汁里吃起来;看见他这种吃相,塞缪尔想起马丁年轻时的故事,这位前辈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二十年前或许也是个气盛的莽汉。

“您打过锡鸥大战?”塞缪尔脱口而出。

马丁看了他一眼,一边嚼着炖土豆一边答道,“是,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您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叔叔艾里希。”

马丁点点头,“艾里希和我在木朵河战役打过一仗,当时我们彼此并不认识,直到我听一个珐国人吹牛,他说他亲眼见到一个普拉斯人被坦克扫成了筛子,事后还像个没事人般生龙活虎地爬起来继续作战,那时我就猜到普拉斯军内部有信众存在,但由于圣战的缘故,直到敌国投降后我们才见面。”

“圣战?”塞缪尔抓住了马丁话中的重点,对方显然是说漏了嘴,但已经来不及改口。

“我是说,锡鸥大战。”马丁朝着不远处柜台后的女招待挤眼睛,塞缪尔心领神会。

“对,世界级的大战,说到这个,您知道斐南迪一世吗?他……”塞缪尔的演技异常精湛,虽然他并不情愿,可一旦当真撒起谎来,他的神情之自如、语气之镇定,可谓毫无破绽,这本领不但得益于他天生的理智,还部分源自于他的神恩:没有塞缪尔拆不穿的谎话,同样的,也就没有人能拆穿他的谎话。

但塞缪尔的伪装还是被某人察觉。

“别假意扯开话题呀,这里没有外人。”

塞缪尔一惊,四下打量一番,餐厅里确实只有他们二人这一桌食客。

“世界真是小,没想到这里还躲着一个鹰国人!真是出乎意料,出乎意料!”

马丁和塞缪尔朝柜台后的女人看去,说话声是从她口中传出的,此刻,她双眼泛白,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有人借她之口在说话。

“别管她,继续吃饭。”马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惹出什么乱子都和我们两个无关。”

塞缪尔有些担心那女招待的安危,但既然前辈这么吩咐,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马丁自有打算,继续用叉子捞起面包块儿吃。

“你们两个就不好奇吗?真是无礼!你们当真不好奇吗?我可是在此处埋伏了四十八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你们凭什么有饭吃!凭什么!凭什么!”女招待歇斯底里地朝他们喊完这句话,随即趴在柜台上昏睡过去。

“她昏倒了!”塞缪尔急忙提醒马丁。

“嗯,所以我们可以逃单了,快走!”马丁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朝着门外走。

诚实的塞缪尔不肯这么离去,他悄悄掏出钱压在啤酒杯下,方才跟随导师离去。

门外,马丁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但令塞缪尔感到困惑的是,他既不是朝着丢勒的公寓,也并非向着电车站,而是笔直地沿着街道前进。困惑这种状态并不能长久地依附于塞缪尔,他善解人意的能力实在太出众,不出三秒,塞缪尔便心有灵犀地小跑起来,跟上马丁的步伐。

“我就知道你会埋单。”马丁头也不回地调侃了一句,紧接着,他猛地转过身,犀利的眼神扫视着塞缪尔身后的路面。

果然,暗地里的监视者露出了马脚。

“好兆头”餐厅所在的建筑和公寓楼没有区别,店主只拥有公寓一层的使用权,餐厅上方的三层楼依然归居民所有,此时,一束闪光从公寓二楼射出,将圆形的小光点打在街道上,顺着路面滑向奔跑中的塞缪尔。看来有人在二楼的某处窗玻璃后使用单筒望远镜,他受到塞缪尔的误导,逆着阳光挪动望远镜,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当然,塞缪尔并没有猜到这点,他只是凭直觉跟随马丁,误打误撞暴露了监视他们的眼线。仅凭那移动的光点,普通人并不能判断观察者的位置,但在有着反侦察经验的马丁面前,这个小光点已经足够了。

“背光使用望远镜可是大忌,”马丁自言自语,抓住跑来的塞缪尔的肩,朝着监视者藏身的公寓二楼一指,“和我担心的一样,对面至少有两个人。告诉我,塞缪尔,虽然讲师没给你合适的神恩,打架对你而言……”

“不是很困难。”塞缪尔抢答道。

“那就随我上。”马丁没有再废话,朝着公寓楼冲刺,看来他打算在工人午休、街道上行人增多前结束战斗。

两名仁慈王的信众一前一后跑向二层,马丁先一步来到门口,不出所料,门是锁着的,但这也代表着门内的异教徒还未来得及逃脱。随着一阵刺耳的刮擦声,门锁自行报废,马丁踹开屋门闯入,塞缪尔紧随其后。

屋内是凌乱的家具以及散落一地的空罐头,萎靡的速食品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看来那监视者先前所说不假:他确实在此处蛰伏了两日夜,靠近街道的窗沿上架着一台望远镜,但操作者已经不在原位。这间屋子并不大,共有两间卧室,都位于客厅内侧,卧室门都敞开着,从二人的视角看去毫无区别。

“他在哪里?”塞缪尔本想这么问,但他凭借极好的自制力,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下肚子。监视者很可能仍在此处,随意开口只会使对方更加警惕。

马丁朝身后招了招手,赤手空拳的二人放低姿态,贴着客厅的墙壁挪向第一间卧室。

“够了!够了!别吓我了!我认输!”卧室内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马丁刚想探头,却被身后的塞缪尔拽住了衣领。

“谎话!”塞缪尔低声说道。

见他这么判断,马丁点点头,用左手扶着墙壁,卧室内随即传出木板断裂的咔嚓声,见对方没有反应,紧接着又是一阵混凝土裂开的巨响,这时屋内的男孩才惊恐地喊道,“好了!我投降!我投降!”

马丁看向塞缪尔,后者耸了耸肩。

“还是谎话。”

“我知道了,蹲下,护好头部。”

这次马丁没有再收敛,他左手握拳,朝着墙壁猛捶,霎时间,这面粉刷良好的墙壁朝着屋内坍陷,炸开的钢筋混凝土向着卧室飞溅,碎屑四下散开,发出接连不断的嘈杂响声。

抱紧脑袋蹲着的塞缪尔被马丁神恩的威力所震撼,一时忘记站起,他呆呆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看向惨不忍睹的卧室内,被碎裂的混凝土压制住的并不是什么男孩,甚至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只形似灰熊,只是瘦削得多的动物,它的一对圆耳朵是白色的,其余地方的毛则是灰黑色,身上似乎套着一件灰色工装。此刻,这明显不属于人间的生物被撞击震晕了过去,看出屋内倒地的家伙不是人类,马丁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刚想对另一房间重施故技,却听见该卧室内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

“够了,别打我的小熊!真是太粗暴了。”

“这句是真话,可以相信。”塞缪尔判断道。

依旧警惕的马丁并没有立即行动,他喊话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就我一个。”那声音答道。

马丁看着塞缪尔,见他点头,方才朝卧室内走去。

卧室内空空荡荡,除了地板上的黄色地毯别无他物,地毯上站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她相貌普通,黑发圆脸,年龄估计在十二岁左右,穿着一套大得不合身的工装,和之前那熊所穿的款式一样。女孩正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马丁和塞缪尔,双手交叉在身前,她的视线对上马丁的目光后急忙移开,变得只敢地盯着地板看。

“你是谁的信徒?”堵在门口的马丁才不会被异教徒的外貌所迷惑,他直截了当的发问,右手始终握拳冲着门框。

“我是拓荒者。”

女孩答非所问,但马丁却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接着问道,“你是说原住民?那么你的神恩是哪个神给你的?”

“蛊王,我可没问祂要,是祂硬塞给我的。”女孩似乎受到了惊吓,站在原地不敢挪动脚步。

“那肯定是因为你是个小骗子,”马丁嘲弄道,收回了拳头,“是谁派你来的?仿声熊可不是你这种小姑娘能驯服的,你的监护人在哪里?”

“你是说,我舅舅法比安?”女孩反问。

“法比安?塞缪尔,她说的……”

“是真话。”

马丁狠狠拍了自己额头一掌,嘴角抽动了几下,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弄塌这间卧室,“真是你舅舅让你来的?”

“他把我丢在这里,说是一天后回来,但这都快两天了……”女孩委屈地答道。

马丁这才松了口气,“那是谁让你控制楼下的人的?总不会是你舅舅吧。”

“我的小熊。”

“讲师保佑!你为何要听地狱生物的话呢?仿声熊饿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舅舅没教过你吗?”见女孩没有回答,马丁放缓语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安吉。”

“好的,安吉,你以后都不要听仿声熊的话了,好吗?”

“不好!”安吉嘟起嘴拒绝。

马丁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看向塞缪尔,“塞缪尔,你替我想想,我们怎么才能低调地把她和那头熊带回丢勒家去?”

“您确定?”

“回头再和你解释,总之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我刚刚弄出的响动很可能引来无关群众。”

虽然不清楚此刻的情况,机智的塞缪尔还是回答了导师的问题,“我们可以用这张地毯裹着他们俩回去,我看这张地毯够大。”

“你休想!我才不要!”安吉大声抗议。

头疼不已的马丁皱起眉头,“我可不能把这小家伙打晕过去……我没办法控制轻重。”

“没关系,我有个……呃……馊主意。”

“馊主意?”

塞缪尔支支吾吾地对马丁说出了自己的办法,虽然二人很不情愿,但也别无他路。

约十五分钟后,塞缪尔和马丁穿着灰色工装,共同扛着一大卷胀鼓鼓的地毯,快步走在午间的马路上。当时街道上人来人往,但万幸没有多管闲事的警察,得益于他们的工人着装,二人没有引起过分的注意。  24248/10926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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