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旧事(五)

第154章 旧事(五)

徐千屿系上自己从家带来的襦裙。这还是她数年中第一次换下弟子服。当年的温软真丝穿在身上反倒有些不适应, 穿了像没穿似的。

她跳下床,从沈溯微手里抽出她的帷帽戴在头上。

“真的不回蓬莱了?”沈溯微道,“销毁传讯木牌,有违戒律。掌门若怪罪起来, 你要受罚。”

徐千屿千辛万苦才进了内门, 他都看在眼里。他这一生最怕连累他人, 不可谓不心怀歉疚。

“不回, 有什么好回。叫他怪罪去吧。”徐千屿调整着帷帽。她以往在凡间从不遵循未婚少女戴帷帽的规矩,这会儿却感激帷帽的薄纱将她的耳朵和尾巴遮住,不至吓到路人,“你知道么,当初你去家里接我, 我根本不想修道。是你跟我说, 若无充足的灵气,我的莲子连心蛊便会毒发,我怕死才被迫走的。”

沈溯微“嗯”了一声,当时他奉命行事,事急从权。当时徐千屿对他来说,是桩任务, 现在想来, 仍觉歉疚。

“那世上又不是只有蓬莱一个仙宗, 既然有灵气便可以。我大可以去天山,去灵越, 凭什么非得去蓬莱呢?”徐千屿接着道, “是因为来的是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跟你回去。我入内门,不是觉得内门有多好, 是私心想做你的师妹而已,因为我知道你很厉害,很会教人。”

徐千屿抓住他的手背:“你明白吗?”

不是仰慕蓬莱,就是仰慕你而已。

没想到她这般说。沈溯微心中一动,竟半晌没能接话。

徐千屿隔着白纱,如隔薄薄的流动的水雾望着沈溯微的脸。他沉默,徐千屿不由拷问道:“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沈溯微道:“我在想如今你魂魄俱全,以后不会再夜游,我便放心了。”

徐千屿一怔,猛地将白纱掀起。他的语气很平,表情亦很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偶然想到此事,才说出来。不知为何,她却听得有些酸涩。

她这一掀,晴窗的日光照在朱砂上,整张面孔粲然生辉,沈溯微回想起狐仙庙里的第一次相见。当时掀开他的帷帽、打断他调息,冷不丁钻进来的便是这样一张生动妖冶的面孔。

如一朵色彩斑斓的花苞扑通坠入无色的冰潭内,溅起的水花,许久才下落。

徐千屿说第一次见面,便很仰慕他。

他追溯自己的心迹,初见时若不合眼缘,后来的许多事情,是无法发生的。

站在今日想过去种种,竟然能从寻常平淡中添出许多意味。

徐千屿见沈溯微眸中忽而蕴了一瞬笑意,有如流光闪过,不由睁大眼睛。

沈溯微没打算解释,只看着她道:“给你画个花钿,要么?”

徐千屿从前见过他给女身上妆,和南陵的妆面不同,不知是哪里的风格,很是淡雅矜贵,马上自己撸起头发,抬起白皙的额头:“要。”

沈溯微便拿过胭脂盘,拿笔蘸蘸,仔细与她描绘。

徐千屿在镜中一照,那是一朵浅红色的菩提花,盖住了额上朱砂。模样熟悉,似乎在哪见过,但死活想不起来。沈溯微见她疑惑,想她是忘了,便没有提醒。

出了门,徐千屿还在思索。

直至走到街上,徐千屿终于想起来。这菩提花,是她去野庙中当代班庙娘娘那一日,狐狸给画的。

沈溯微原本静默地走在身边,熙熙攘攘中,徐千屿忽然牵住了他的手。

他垂头,戴帷帽的少女仰头看着他,不必看便知她在笑。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徐千屿翘起的嘴角慢慢放下,警惕地向他身后看:“师兄,你看那边。”

两人向远处看去。

街市两旁酒旗与茶肆无数,喧闹声与蝉鸣交织在一起,伙夫扯领,妇人打扇。徐千屿戴着帷帽,更感觉闷热的空气笼罩不去。道边挂杆上垂下许多红色长灯笼,风将灯等笼轻轻摇晃,上面积雪抖落下来,下面的板车上的积雪早已堆成小山。

上面顶着一个雪球,被塑成一个没有五官的雪人。雪人被烈日照着,竟然分毫不化,近乎发青,阴沉沉地藏匿在闹市中。

这不就是花子媚费尽心思想找的最后一只雪妖吗?

那板车的主人从茶摊走出来,呆呆地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雪人,又看向灯笼上抖落的积雪,想不通是谁在捉弄他,伸手将雪人用力一推。

雪人应声而倒,那人来不及叫一声,霜白自手上蔓延,被冻成冰雕。

徐千屿身上金红色的剑气席卷击出,离火瞬间将冰雪融化,伙夫身子软倒,栽在板车上。雪人寸寸融入地下。以板车为中心,绽放出五道霜花,冰凌如倒刺般翻起。周围的人吓得粉碎茶盏,惊叫起来,四散逃窜,瞬间让出一大片空地。

那些倒刺状的冰凌纷纷摇晃断裂,忽而化作漫天剑雨,将两人包围。

徐千屿拔剑,闭目以“杀气交感”的神通感知,叮叮击碎冰凌。这些剑影快得惊人,尖而薄,尾拖水汽,发出尖锐的剑啸,不像是魔物,倒像是顶级的修士。

幸而她剑带离火,一触及这些剑,便令它破碎蒸发。

她打完后方才留意,这些杀气与她以往见过的玫红杀气不同,全是青焰,犹如滑过夜空的磷火。

青色的杀气她见过,在沈溯微的剑上。据说那是水火灵根带来的杀气。

徐千屿颇感不妙,已被沈溯微向后一拽。冰寒的杀气拂面,刚才融化掉的剑阴魂不散,再度凝结,就像蜂群一般从她面前飞过。

沈溯微凝空中水汽为巨剑,在空中嗡然化成千万把小剑,与冰凌对击。最高阶的剑术是一种顷刻间的计算。空中的每条轨迹都确保一致,杀伤力最大,能正面将对方撞碎。

徐千屿心想,师兄修水灵根冰雪道,雪妖在他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若是寻常魔物,应不堪一击才是。

但两相对击,发出刺耳之声。他的剑竟然轰然破碎。幸而徐千屿持剑拦住了冰剑,将它们再度蒸发。

雪妖发出一阵嗡嗡的笑声。

沈溯微神色一凝,他在这攻击中找出一丝熟悉的味道,就好像当时他将自己的剑招教给一个对战傀儡,把它当做陪练。这魔物会使剑,操纵冰雪的能力竟与他相当。

他揽住腰将徐千屿抱开一些,冰雪之境自脚下蔓延。钻进地下的雪人化作不可名状的影,如蝙蝠鱼一样迅速向远方游过去。

冰雪煞境如暗涌缓缓覆上,淹没了它,雪妖扭动起来,发出濒死的嘶鸣。

这嘶鸣似人恶毒的诅咒。沈溯微忽感不详,煞境迅速收回,但四肢百骸忽而如同针扎一般疼痛,片刻后,喷出一口血。

“无妄崖的雪妖?”沈溯微慢慢看向手掌,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原来如此,是我造的因果。”

徐千屿骇然抓住他的手:“什么因果?”

沈溯微抹了抹殷红的唇,许久道:“我做了一件不好,但不得不做的事。师兄回头同你解释。”

当年他令冰雪之境无限扩张灭世,但恰在无妄崖的冤魂得不到天道眷顾,便未能顺利复生。

这灭世复现并非偷天换日,总有一点遗漏。

如今在世人记忆中的印象,便是十余年前,无妄崖有一场雪灾,旅人的怨念生成了雪妖。

……

雪妖的力量,有一部分来自他的冰雪煞境,今日见他,自然要伤他损她。

徐千屿还能说什么,她饶不过这魔物,一剑朝地下砍去,有一把黑红相间的柳叶剑飞过来,横在她颈前。

徐见素自空中现了身形。他打量一下这空荡荡的街面,满地碎片和冰凌。他盯了这魔物已久,眼看有人截胡,自是不爽。

这女人带着帷帽,身轻如燕,出手竟十分蛮横,一击便将他的凌波剑击开。两人交手,徐千屿把他弄烦了,自身后砍他,徐见素冒出一身冷汗,转过身肯定地指着她道:“徐——”

单凭他做徐千屿八个月的陪练,挨了那么多打的经验,这家伙一定是徐千屿。

他伸手想掀开的帷帽,教训她一下,沈溯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师弟?”徐见素惊讶,表情亦是微妙,“你,你不是在雪崖洞闭关吗?”

宿敌之间气场最相熟。沈溯微今日说不清楚哪儿奇怪,他白袍飘动,苍白手腕上带着一抹红色,面无表情道:“让开,你打不过它。”

徐见素一笑:“你是不是在逗我。”

他的笑容慢慢凝固,终于发现那股怪异感的源头:“半步化神……”

数日之前,宗门之内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半步化神,隐带魔气。虽消息封锁,但他不是瞎子,能看见当日震天动地的雷。

徐千屿挡在沈溯微面前。徐见素仍然死死盯住沈溯微,对方身上的威压邪气到可怕:“你入魇了。”

徐千屿感觉沈溯微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同她传音:‘去捡冰匙。’

说着,他拇指锵然推开剑鞘,尺素剑如流星,剑上燃着一簇青焰,似鬼火,斜扎地面,沿着地面蔓延。

不能为离火杀死的雪妖,却被青焰焚烧殆尽,雪妖吐出最后一口寒气便逸散了。徐千屿在一片焦黑中,捡起一片晶亮,又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人。

蔓延的青焰,倒映在徐见素微缩的瞳孔里。沈溯微身上魔气深重得如同黑云压城。徐见素头一次感觉到惧怕,缓缓地将手按在剑柄上。

一道剑光自天而降,徐见素被迫退开两步。睁眼时眼前站着一个着金袍的人,额带剑印,霜白的头发蜿蜒至脚下。

“师尊?”徐见素震悚,随后指着沈溯微道,“师尊,他……”

一回头,那两人早就跑没影了。

徐冰来衣衫簌簌,面带倦色,竟有病骨支离之感。他没接徐见素话茬,反而看他两眼:“老二,你如今,差不多元婴后境了吧?”

徐见素莫名。

“这块冰匙给你拿着。”徐冰来自怀中取出芥子金珠,一并交给他的,还有团成一团的半缕神魂。

难怪徐冰来唇色发白,原来他抽出自己一缕神魂。徐见素肃然:“师尊,出什么事了?”

“还有半缕神魂,在你大哥那里,你们两个每次去神树存放冰匙,都要一起。”徐冰来道,“若是期间冰匙集齐了,你们就代替我和其他掌门一起,开神树拼天梯。”

徐见素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再看手中芥子金珠,心中涩然:“我还以为,你会给沈溯微……”

徐见素总觉得徐冰来对沈溯微更偏爱,这亦是他多年与沈溯微不对付的理由。

徐冰来只是一声冷笑,又化为剑光消失了。

徐千屿拖着沈溯微隐入巷道中,感觉他气息沉重,便走便道:“师兄,你是不是哪里伤了?”

沈溯微平静道:“境裂了。”

徐千屿脚步一顿,感觉凉意从后心冒出来。

“别怕。”沈溯微闭上眼,“裂了,日后再修便是。”

如今境碎裂带来的疼痛,尚不及心魔对他神魂的侵蚀影响大。

徐千屿知道他能忍,现在不一定如何难受,道:“我这就带你回家。”

南陵虽然大有不同,但跑到十方街她还熟悉,此处离家已经很近。水家的宅邸就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都是二层楼。

她接近那里时,看到有一股浅淡的魔气笼罩其上,再定睛一看,却又没了。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师兄走时,留下了自己的本命剑袖中摇光,魔物不可能侵身。

再看沈溯微额上已经生了密密一层汗,徐千屿敲了敲门。

门吱呀打开,开门的人她不认识,引他们入院的人,她也没见过。世事变迁,她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家丁们见这一男一女背后负剑,气质出众,神色顿时恭敬起来:“两位仙君请进。”

水家门客众多,从不需拜帖,徐千屿习以为常,挽着沈溯微跨进门槛,急切问:“水如山还在吗?”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是老爷的客人呢?”说罢回头客气笑道,“两位是来参加中秋夜宴的?”

徐千屿打探道外祖父还在世,心内大定。她正要点头,却微妙顿了一下:“中秋?”

她以为凡间此时是六月,原来已经过中秋了?

可她看到天井中有两个人架着梯,还真的在挂玉兔月亮灯。廊下站着一个着红衣的女子,手拿团扇,指挥着挂灯的位置。

那女人发髻高盘,身量窈窕,豪爽利落,正是自小照顾她的丫鬟总管观娘。

徐千屿心中一动。观娘也瞧见了她,沿回廊走到她面前,执扇含笑端详着她。徐千屿掀开帷帽,观娘看她好一会儿,却并没叫一声“小姐”,那眼神礼貌生疏,似打量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

“这位仙君,我看你真有眼缘。”观娘笑道,“快来人,引到大客房去吧。”

徐千屿为让沈溯微舒服些,先扶着他进了客房,安顿在床上。

徐千屿坐在床沿,心中悚然。离家数年,人间已是十余年过去。走的时候观娘三十多岁,如今应该年近五十了。无论如何不能如方才一般二十出头,像一朵正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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