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家铁铺

,剑啸山河

昏暗的天,杂乱的雨。

无主的风在耳畔呼啸,树梢枝桠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

但对于布衣裹身,脚踏碎步棉鞋的少年刘者语来说,却是个特别的一天。

天池镇,张家铁铺。

现任的伙计兼老板,却正是这位姓刘不姓张的少年。他端了张小板凳坐在店铺门外,和往常一样抬眼看着街道,行人匆匆,持伞在街道上急行。看不见他们面上的表情,只知道下雨天,让那些原本闲着无聊想来铁铺转悠,寻望些新奇玩意的人,打消了念头。

不过这样也好,一个人更静些。

反正他也只是答应人帮忙看管店铺,那人只说营收五五分,却并没有对具体卖出多少,能赚多少银两有要求。

刘者语乐得自在,生意好不好似乎不关键,他的心情好坏才是。

又吹来一阵寒风,刘者语半光着臂膀,他的右臂粗壮,手上青筋暴露,显得膂力无穷,这也是他常年打铁的结果,也是他最自豪的地方。

店铺中有火炉,所以刘者语并不觉得寒冷,他坐了一会,发现这不同寻常的一天似乎比寻常还要稀松平常,便起身走向火炉,搓搓手准备干活。

但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穿花绣衣,踩着木根的小姑娘,笑意盈盈,望向少年,问道:“要两个轻质铜壶,带柄的。”

很可爱的小姑娘不知道姓名,但每天会来,她嘴里说的那铜壶据说是给家里公子投壶玩耍用的,要求别致,但对于精于手工锻造的刘者语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刘者语笑道:“有的。”

他起身走向店铺内,不久便取出一对轻质投掷用铜壶递交到小姑娘手上,这样的铜壶他屋子后面还有好多,知道她每天要来,是早就悉心做好的。

小姑娘接过铜壶,却突然破天荒的抿嘴一笑,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绣花的小香袋,交到刘者语手上,道:“给你!”

刘者语一愣。

小姑娘笑着道:“我知道的嘛,今天是你的生辰对不对!”

刘者语浑身一颤,接过香袋握在手心,再抬眼望时,她已经走远了。

他心里涌起苦涩,还有人惦记着的。这个秘密被小姑娘随意地道出,他有一丝感动,但也有一丝慌乱。

这种感觉,就像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到底是孤独惯了啊,生辰一天天接近,就像突然转寒的天气,让他措手不及,以往还能含糊着过日子,但真到了这一天,总该面对。

小姑娘,以及他手上的香袋,当然只是这独特的一天意料之外的一笔,和那些堂前院内每逢生辰便张灯结彩比过节还要热闹的人家相比,之后的一整天里,除了刘者语自己,便再没有人记得这独特的一天了。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五个?十个?或是更久?

刘者语想抗拒孤独,但他不知道孤独已经化作血液,深深融在了他的血肉中。

就像他师父,也就是这张家铁铺的主人给他留言的那样,孤独

的道路一望不尽,一旦踏上,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天气转入秋,窗外梧桐仿佛拄着拐杖的老人站立在侧,十年?二十年?还是一个甲子?

他数不清了,指甲已经灰暗,布满老茧的手就像树皮那样粗糙,他岂非也是个垂暮的老人?

当年那个送他香袋的姑娘,早就嫁人了,结果运气不好死了丈夫,成了人人唾弃的晦气寡妇,再后来……据说是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凄寒夜晚,病逝床榻,死时候也没什么人来探望,最后草草了事,尸骨也不知安葬在哪里。

他当时没有说出那句话,如今望向秋风,眼神浑浊。

说与不说,又有何干系?

那当时天真可爱的少女,亦或是不知何处的旧人尸骨,都不过是云烟罢了,连他自己当初的心动,都早已埋葬在了长河中。

灯火灰暗,屋子里却热的滚烫。

老人直挺挺坐在那张拐了脚修缮多次的小木椅子上,桌角上有一尊生锈了不知多少年的铜壶。他的师父早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云游四海,至今死否也没个下落,这间张家铁铺,要他刘者语看管,若他乐意,唤作刘家铁铺也无妨。

但张家铁铺的牌坊依旧几十年如一日的挂在那里,干净的不染尘土,连走路都要低头弯腰拄着拐杖慢腾腾哈气的刘者语,还是坚持每天早上把它擦拭一遍。

但即使老成这样,半吊子都要埋到土里去的一个人,只要他看向那铁炉和炉火,没人质疑他打铁的水平。

天下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少年天才,老来更是炉火纯青。

只是他微微一眯眼,原本瞪圆的眼眸突然闭成一条线,就像是打铁的量尺那样,精准不差的盯着眼前那二位,一老一少,看样子精神气度,不论是谁都与年轻还是年老的他有着天壤之别。

林潜打量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人,第一眼并不觉得他有多特别,当他看见老人面对他与降煞子,尤其是他手中握剑多时候,依旧镇定自若,不免多了一份好奇。

既然把涯望交给了老疯子,他就从老疯子的铸剑炉边随手抽了把残次品,以便在路上继续研习四步走剑法。

林潜递交笺札,老人伸过那苍老褶皱却坚毅无比的手,接过笺札,他的目光深沉,落到字句上,眉头一挑,嘴角微微露出丝笑意。

只听得他喃喃念叨:“尚好的剑炉,龙胆石,砺剑石,拭锋布……想铸就一柄有心的灵剑,偏偏来请一位无心的铸师,岂不是可笑?”

林潜闻言不解,明明只是来讨教几份铸剑辅佐用的材料,老人只需明说有无,银两自然是无需担心,却为何说的神神叨叨?

老人本就极善工匠之术,对老疯子所写的一纸文书,他大概看一眼,内容就能了然于心,对于那个声名在外的剑神峰铸剑师,他已经很清楚对方的意思。

剑神峰,当年他还是稚童的时候,那时候拜在铁铺门下不过三年光景,师父尚未远游,他便听到一句,“倘若他日剑神峰有所求,必当竭尽全力以报之。”

刘者语问师父究竟有什么渊源,师父摇头,只说是上几辈传下来的,但也是这随口一句

,如今落到了刘者语耳朵里,以一纸文书的形式被他握在手中,想来也是因果缘分。

刘者语将手中的笺札拧成一团丢入火炉中,烈火将其燃烧成灰烬。

林潜问道:“前辈,这信件上的几份材料,可有?”

刘者语微笑道:“暂时没有。”

林潜道:“以老先生的匠力,可否打造出来?”

刘者语抚须,注视林潜的眸子,轻声道:“老夫浸淫匠术半辈子,自问还没有拿不出手的东西。”

林潜闻言松口气,随机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老先生替我们操劳了。”

刘者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眼眸就像是落日余晖散尽的街道,充实着黑暗。他背过身去,颤颤巍巍的走向身后的那一间炉火房,他本想径直走过去,谁想身子一歪撞到了桌角,那桌上的小铜制投壶就掉了下来,摔成了碎片,老刘的手被割伤,鲜血淋漓。

刘者语抖了抖手,惨笑道:“勿拦勿拦,这剑胆老夫是无论如何也要炼成的。”

他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但降煞子闻言却浑身一震,瞳孔中露出诧异,惊道:“剑胆?你是说剑胆?那疯子要你做的,怎么会是剑胆?”

“剑胆怎么……”

降煞子瞪了林潜一眼,他忽然一瞬间明白了那老铁匠哀默的眼神,从他口中说出剑胆二字的时候,他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老疯子是疯子,这毋庸置疑,但眼前之人难道不知晓剑胆二字的含义,也是个疯子傻子不成?

非神不成魂,非命不成胆!

铸就剑胆,是需要人就精气神作为牺牲血炼,等于说铸造剑胆,就要把自己的性命给葬送进去,谁会答应这种强横要求?

但老刘没有一点回绝,竟然一口答应了。

他本是个孤独的人,为自己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却猛然的发现,自己的一生,是注定了给他人做嫁衣的,这岂非是天下最寒心的笑话?

当林潜明白过来剑胆二字的含义,心中的震撼仿佛海潮,看向老铁匠的目光也变得充满疑惑。

他走到老铁匠的身边,刘者语出奇的没有拦住他。

刘者语再次微笑,只是这笑容充满了说不清的意味:“这柄剑是留给你的?”

林潜点头。

“你也清楚了,要给你们铸剑的材料,需要我的命!如果是这样你还需要吗?”

刘者语哈哈大笑,不待林潜回答,负手而立,走向那间独属于他的炉房。

那年那月那日,那一只亲手缝制的小香袋,那一盏破碎的铜制投壶,兴许这,已经是他的整个生命了。,兴许他早就葬身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你若有愧,便替我照料铁铺后院子里的那个孩子,他是孤儿,不会麻烦你的。”

降煞子惊讶抬头,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卷起袖子,露出他的右手。当他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天地忽然的一顿,气象万千。这个亲手封闭埋葬了自己的老人,这一刻,忽然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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