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哭坟

第三十章 哭坟

午后的大山,宁静又幽远。

重重山脉遮挡了半边的天空,也遮住了大海的气息。

初夏的山坡上开满了各色野花,微风拂过,只是带来了淡淡的花香,完全没有一丝海水的咸腥味道。

树枝摇曳,树叶的沙沙声中,一只黑黑的松鼠从林间密叶中探出头来,隔着树林歪着头看着在林间漫步,惬意行走的穿着花花绿绿的姑娘。

空无一人的山间小路,只有王萍一个人的脚踩着枝叶发出的沙沙声打破这股子宁静。

这条路一般村里没什么人走,因为这条路的终点,是村里在山上的坟地,只有在逢年过节之余,或者谁家办丧事的时候,才会有些人声。

拍完了身份证照片,原本已经算是完成了此次的目的,正打算回转城里的王萍忽然心血来潮,想去山上父母的坟前看一看。

父母下葬后,王平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父母坟前祭拜,还是他自己卖掉自己家房子后,离开山村的时候。

当时去父母的坟前做了告别,王平可是郑重的和爸妈说这辈子,他是不会回来了。

父母当时的突然离世,对正在读大学的王平打击很大。王平原本是一个安安静静勤工俭学的老实学生,经过父母过世的打击的刺激,性格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就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无心学业,嘻嘻哈哈的混日子,抽烟喝酒烫头,满耐子都是脑子……

直到凑合着大学毕业,王平自己弄了个侦探社,远离了所有同学,远离了所有亲人,过起了都市隐居的生活之后,才一点点的慢慢沉淀下来,戒了烟酒烫头和动作电影,慢慢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但是也是在混日子一般,过一天算一天,有一天没一天。

但也没有再回来祭拜过。

可能真的是因为自己现在变身为女性,连心态也有女性特有的多愁善感的一面,心思变得敏感很多。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现在自己是王萍不是王平,更能够对往事看的坦然一些。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原本不打算去父母坟前拜祭,办完事就离开的王萍,远望那片埋骨的荒凉的山坡,心下戚戚,神情黯然,于是忽然改了主意,转身朝这边走来。

这是村里的人的坟地,所有的村里人过世之后,都会安眠在其中,也包括王平的父母。

他们二人就埋在同一座坟里,默默的长眠在这里。

坟地不大,一个人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安静的好像是独立存在在另一个世界。

王萍来到了父母的坟前,坟茔一看就是经常有人管理和收拾,土培的结结实实,坟头干干净净,一点杂草没有,坟茔两侧还栽种了翠柏,虽然树看着不大,却也长得生机勃勃,显得庄严肃穆。

联想到三舅电话里说的,自己的父母坟头草都没脚脖子的事,王萍微微叹息了一声。

蹲下身子,将上山路上采摘的一大捧黄白色的野花摆放在墓碑前,用纸巾擦了擦墓碑上的浮尘,手指抚摸着墓碑上刻的字迹。虽然不想哭,但是泪水不受控制的决了堤一般汹涌而下,沿着王萍此时的精致的鹅蛋脸淌下,滴在了坟前的泥土里。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山高林深,草翠树幽。

午后的暖阳透过松柏的枝叶,将阳光细细碎碎的洒在了地上,如同给地上的野草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金粉洒在了那位抱膝坐在坟前的女孩身上,彷佛为她披上了一条金丝编织的长裙。

“我现在呢,在城里开了个侦探社,自己当老板呢!侦探你们知道吗?就是电视里那些可厉害可聪明的会破案的人物。经常有桥段说,警察遇到难题有时候都会去请教的那种高人。”

“我现在基本生活不愁了,过得可好了,就拿最近的两单来说,那两笔生意就赚了几十万了,摞起来有这么大的一摞,你们老两口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你们也别再给三舅托梦了,他那么大岁数了,能睡个安稳觉不容易的。别让他总催我结婚,我呢,倒是还没有女朋友,现在我的情况有点复杂,估计以后嘛,也不太可能会结婚了。”

“话说回来,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们说一直想要有个女儿。现在倒好,你们二老人都没了,愿望却达成了,你说这事闹的。”

最初的眼泪止住之后,王萍便坐在那里开始对着墓碑和爸妈闲扯些有的没的。

就像小的时候放学回家,拿着小板凳坐在灶台前,一边帮忙烧火做饭,一边和妈妈聊这一天学校发生的事一样。

一个人碎碎叨叨的说着,一个人安静的听着……

“不是我说你们两个,你们也幸亏就养了我一个啊,还记得几岁的时候来着,有次我大晚上发烧病倒了,村里的医生拿我没有办法,说必须送到镇上的医院去治。那时候是冬天呐,村里也没有车。你们俩把我用被子包起来,老爸你抱着我,老妈在前面打着手电。冬天大晚上的,两个人就这样抱着我沿着山路往镇上跑。当时天寒地冻的,山路也不好走,你们两个人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等到了镇里的医院,我妈腿都破了结了痂也不知道,我爸两只手抱我时间太长,都抻不过来弯了……这些我迷迷糊糊的都记着呢!”

“你们说要是再养一个娃,估计都忙活不过来了吧,累也把你们累死了!都说孩子是父母上辈子做下的孽,这辈子来当讨债的鬼。”

王萍碎碎念着,眼泪又不受控制的不停的流。

有些尘封的记忆就像是陈年的黄连,一旦打开不用品尝,就让人苦不堪言。

“你们说,你俩都是第一次养孩子,不太会养,就瞎糊弄把我拉扯大,结果我却是长成被夸为十里八村最懂事的孩子。”

“那年我考上镇里的重点高中,村里从北京来的支教老师都说咱村要出息了,大山里要出个大学生了。爸妈你们高高兴兴回家,路上遇到谁都是一顿炫耀,把我都夸出花了,夸得都快上天了。可是到家了看到学费单的时候你们却发了愁。”

“当时你们说咱家条件很一般,一年几千的学费还有其他的住宿费书本费什么的有点贵,咱家会负担不起。要不实在不行……就不让我念书了。”

“农村娃娃嘛,读个九年义务教育弄个毕业证,对得起孩子就够了。反正认得字够了,会读书会看报,以后还能接三舅的班,当个村长啥的。”

王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鼻子眼睛都红红的,酸涩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就像在沉吟着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却满脑袋回荡着的都是自己以为早就忘了,其实刻骨铭心的回忆。

“然后爸妈你们就问我想不想继续读书,娃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记得我当时是说,我想到山外面看看是什么样子,想看看老师说的城里生活到底是什么样。想去城里,想去北京,想看看世界……”

“那天晚上,老爸就坐在门口抽了半宿的烟,半夜的时候进屋把妈你给推醒了。我当时在炕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都没睁开,但是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爸当时说的话。”

“爸你当时说,孩他妈,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辈子老农民的命,在土地坷垃里刨食吃。咱娃要是也是个没能耐的,跟着咱在山里种地也饿不死。可大平现在念书这么出息,听城里的老师说成绩就算放在城里都数一数二,脑子够用,是能考出去当个大学生的……”

“爸你还说,咱两口子这辈子土都埋了快一半了,认命了,就这样了。孩子却还小,咱说啥也得推这孩子一把,把孩子供出来,送出大山,看看外面什么样!要不……死也不甘心……”

“爸,你就在那个晚上和妈定下了要供我读书的决定,你们说不管怎么样,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供我念书,我念到哪你们就供到哪。妈你也说大平是你们的儿子,是你们的骄傲,是村里乃至十里八乡最出息的孩子,一定要念书念出去,走出这座大山,去大城市看看,去北京,去看电视里说的那个国外转转。”

王萍说到这里,记忆的闸门彻底的放开,以前特意想要遗忘或者已经被遗忘的一些事情,如汹涌的江水决了堤,纷纷重新涌进脑海。

悲伤的情绪弥漫,被王平刻意压抑的多年的情感,借着王萍这个身体肆意的发泄出来。

“在那以后爸你就把烟戒了,你说一包烟够给大平买根笔的。妈你就再也没买过新衣服,一套过年穿的新衣服,就每到过年那几天拿出来穿,过完年就洗干净放起来留着下个新年再穿。一年又一年,衣服里面全是补丁。”

“为了给我攒学费,爸妈你们干完农活还要去钻老林采山货,再拿到镇上卖钱。采了那么多的好山货,也就我放假从学校来家的时候做给我吃补补身子,你们一口没舍得吃……”

王萍掐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在手里细细的揉碎,花瓣碎裂产生的黑色的汁液溅射了一手,如同粘稠的血浆。碎屑被洒在了墓碑的前面的泥地上。

王萍重新压抑着爆发的情感,手指因过分的用力而变得惨白。

“我考上大学那年,三舅给你们送来镇里转过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你们乐的牙都快笑掉了,长年辛劳产生的皱纹都舒张开了。你们说那是你们这辈子最高兴、最显摆的时候,就算你们结婚的时候你们都没那么的高兴,老爸那天还破天荒的拉着三舅喝了酒!”

王萍好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在泪水中扑哧的笑出来。

“三舅喝多了,说大平念书这么好,不像是老王家的种。被老妈你拿着笤帚追着打了半个村子!把三舅撵得脚都崴了,大黑就跟在后面汪汪的冲你叫,被你一脚踹开!从那以后,大黑看见你就躲……”

“妈你说我能考上大学,是因为我自己争气,是我自己脑子好用,是我自己肯学又努力。只是生在农民家里,可惜我那脑子了……”

“妈,我从没因为我出生在山里后悔过,没有因为你和我爸只是个种地的农民后悔过。”

王萍眼睛通红,把采来的野花都散开,细细的捏碎,洒在坟茔上头。

“我进城上大学了,能自己勤工俭学了。我都说了不用爸妈你们那么拼命攒钱供我了,你们为啥还要像以前那样不舍得花钱,总觉得钱还不够,还要进山采山货卖钱供我啊!你们说什么,城里孩子念大学都有电脑,咱家孩子也得要有个电脑。我说不要,我们学校有机房,不需要电脑,你们说不行,孩子没有电脑怕孩子落威……”

说到这里,王萍哭的更凶了,说话也渐渐没了条理,声音也大了起来。

“就为了给我买个电脑,你们下雨天钻老林,都是在山里过了一辈子的人了,不知道下大雨不能钻山吗!三舅给学校打电话的时候,我在上课,我当时接电话的时候人都懵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三舅说挖了两天才把你俩挖到,你俩人都没了,还护着背篓里的山货。你们干嘛呀,我都说不要电脑,不要电脑了!“

王萍嚎啕大哭,吓得树林间探头偷偷看这里的小松鼠一个激灵缩进了树林里。

“你们就这么突然的走了,扔下我一个人,扔下我一个人!”

“我再也没有爸妈了,我没有家了……”

“爸,妈!我没有你们了,没有家了,我啥都没了……”

哀嚎声在密林里回荡,声音尖利,仿佛离群的孤狼。

翠柏轻轻晃动的枝干,好像一个人在招手,枝干努力的随风摇摆,想要抚慰树下面这个没家的受伤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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