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师徒

木清与女子相拥告别。

乘上早班公交,他看了眼腕表,觉得时间还多,决定先回宿舍换身衣服。

下车后,他没有走主路,而是穿梭于街巷之间,在蜿蜒的小路上慢跑着。环顾四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每隔一户便种着一棵茂密的樟树,早起的主妇正在下水口处倒去洗衣的污水,清晨的空气中散发着樟树和肥皂液的清香。这种属于小巷的安逸,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纠缠的记忆。

木清把附着女子香水气味的白色衬衫换下,穿上一件浅色长袖和黑色长裤,外面套上不知多久没洗已经皱巴巴的白色大褂。再看时间,只剩10分钟够他从宿舍赶到教室了。他夹着几本厚重的书箭步跑出宿舍,往医学院赶去。

他的衣摆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上下翻飞,看起来像天空中断线的白色纸鸢。

课上,时间流逝得漫长。木清根本没怎么听课,只是来回翻弄书本,把墙上挂着的医学先贤的生平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就像水族馆里的游客,站在透明玻璃的外面,只看到眼前的鱼类不停地张嘴。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无法理解。

我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经常从木清的脑海中浮现。

他已不是那个激情昂扬的登山者,更不是刻苦努力的学生。自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成为一名医生,这不过是他母亲的一厢情愿,他只是去配合她的安排。

所以我该去做什么?木清没有答案,不是不知道,是没有,空空如也。

与此同时,医学院北边的行政楼里,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头你一言我一句地争吵着。

“老唐,这是社团联合办下的决定,跟我可没关系。”

头发稀疏的林校长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指着文件上的红色印章。

“老林,我可不管。你是校长,还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决定的。”

唐元元坐到旁边的红木椅上,一副要耍无赖的模样。

“风鸢社确实曾经为学校立下过功劳,可总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吧。”林校长站起身,坐到唐元元旁边的座椅上,“你要体谅学校经费有限,现在有这么多新社团,学生也更喜欢新鲜事物,实在分不过来。”

“你少打马虎眼!风鸢社花过你几个钱?凭什么说废除就废除?”

唐元元别过脸,一眼都不看林校长。

“是没花多少,可学校还是给经费的啊,你们社员还这么少。”

“你甭说没用的。你今天不把风鸢社从废除名单上撤下来,你今天哪都别去!”

唐元元突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林校长。

林校长气不打一出,虽然拿这个老学长没办法,但气势上不能输,于是态度强硬地说:“唐元元!你在这儿耍什么光棍?我告诉你没用!”

“咋?你现在当校长就跟我大小声?信不信我照样揍你!”

“你说你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这个脾气。”

林校长嘴上没松气,身体却站起来,坐回了办公桌的软椅上。

“我也不跟你说废话。我今年就要带学生登卓奥友,登顶机会很大。”

林校长摘下厚厚的黑框眼镜,拿出镜布擦拭,说:“老唐,以往的事或许过去了。但这个时代,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明白吗?”

“如果时代进步就是变得保守,那真是够讽刺的。”唐元元站立起身,“我不要经费,但社团不能废除。”

“这样吧,只要你们登顶成功,风鸢社就留下来,但一定要安全无恙的。只要出一点问题,南方大学以后不会再有登山社团了。”林校长戴上眼镜,语气严肃,重新恢复了身为校长的气势。

“就这么定了。”

唐元元说完便往办公室外走去。

“注意身体!”

林校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元元笑了笑,身姿挺拔地向前走着。

出了行政楼,他叹了口气,身体蓦然瘦小了一圈。满腔的愁绪使他的面容看上去更加苍老,走路的姿势也不再挺拔。

他迈入绿植间的小路,不知不觉竟来到医学院的大楼前。

刚下课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涌向各处,像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其中还有几个往图书馆或宿舍走去的独行侠。这两者虽目的不同,但都很特别。

唐元元望着那些在单行道上孤独行走的年轻人,试图找到他所熟悉的背影。

然而,他们都不是。

他不知道身后的白色大楼里,挑廊的边角,木清隐藏在一束阳光的后面,正静静地望着他。

木清远远地便一眼认出唐元元的身影,随及停下了脚步。

他8岁时,父亲离了家,抛下他和母亲。

大学一年级,他和唐元元相遇。他教他攀岩,带着他登山,为他庆祝生日。在山上,他们甚至住在一个帐篷里,无话不谈。

木清把人生中所有应该对父亲说的话都说给了唐元元。

但山难改变了一切。他变得胆怯,不愿也不敢与自己的老师见面。

唐元元在医学院前驻足许久,直到已经没有学生在门口出现,他才慢悠悠地离开。

木清看着老师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他走出大楼,踏上人行道。橡胶鞋底踩在粗糙的路面上,他奔跑起来,似要把所有的过往丢弃在身后。

唐元元回到办公室,靠在坐椅里,闭着双眼,时不时地按揉自己的眉心。

办公桌上放着一纸文件,上面印着醒目的黑字:南方大学教职工退休申请表。

这是第几次送来了?他想了想。

他再不上交申请表,似乎就要变成赖在学校里的没用老头了。

唐元元26岁进入中文系,教了30多年书,和登山的时间几乎一样长。他一向觉得自己在工作上多少有些不尽人意,但至少登上了很多山,培养了许多不错的后辈。现在退休,他好像也没什么可眷恋的。

但是今年不行,他得做完最后一件事。他拿起申请表,对折一下,放进了抽屉里。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唐元元喊了一声。

倪雯打开门,焦急地走了进来,“老师,今天晨训五个人请假了。”

“再找不到人,我怕还会有人退出。”倪雯接着说。

“木清那边怎么样?”

“老师,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没那个心思,他不会回来的。”倪雯恼火地说。

“阿雯,他只是需要有人用力推一把。”

“反正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倪雯气呼呼地看向窗外。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尽力。”唐元元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时钟,“找时间去见见他吧。”

倪雯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语气生硬地说道:“老师,我们难道不能从攀岩社招人吗?为什么一定要他才行?”

“之前我没想过,但李天一的离开让我觉得这是命。风鸢社的命运,他的命运,我的命运,永远离不开那座山。”

倪雯看向唐元元的脸,注意到他额头上皱纹又深了几分,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老师,以前的事不是你的错。”

“它是我的过错。如果我能再谨慎些,他们就不会出事。”

唐元元的语气平静,只是身体更加佝偻。

倪雯的手指紧抠着掌心,说道:“老师,如果他还是拒绝,我不会见他了。”

“我也会去见他。”唐元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水,“他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

倪雯点了点头,倏地发觉唐元元的脸色有些苍白,“老师,你哪不舒服吗?”

“没事,今天没吃早饭,胃有点不舒服。”唐元元笑着回答道。

“那赶紧去食堂吃点东西吧。”

倪雯拉着唐元元的手臂,一副要把他拖到食堂的架势。

“阿雯,我马上就去。你赶紧放手,我这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折腾。”

“老师,你可要保护好身体。”倪雯松开手,正色说道。

“我身体好得很,至少能再登一次珠穆朗玛!”

倪雯无奈地一笑,“老师,有自信是好事,但您也得看年龄吧。”

说到年龄,唐元元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我看你最近体力很好,明天多跑两公里吧。”

“老师,我还有课,”倪雯装作没听到的样子,飞快往门的方向退去,“再见!”

“等等!社团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了。”

倪雯止住脚步,惊讶地叫道:“什么?”

“只要登顶卓奥友,风鸢社就不会被废除。”唐元元直截了当地说。

倪雯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喜悦,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太好了。”,然后转过身默默走向门外。

我们真的能登顶吗?她的心底一直藏有疑虑。毕竟那可是世界第六高峰,至今没有业余登山队登顶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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