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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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刚走进法院的走廊,就遇见了昨天的那个警官,于是问他已判犯人关押在什么地方,如果要见,得由谁批准。警官回答说,已判犯人分好几个地方关押着,判决没有正式公布以前,会见犯人要得到检察官的许可。

“等庭审结束后,我来告诉您,带您去,现在检察官还没到,庭审后再说吧。现在请您出庭陪审,就要开庭了。”

聂赫留朵夫觉得这个盛情的警官今天分外可亲。他谢过以后,就朝议事室走去。

还没到议事室,便见陪审人员纷纷从那里面出来。那位买卖人还像昨天那样酒足饭饱,喜气洋洋,见到聂赫留朵夫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一见他也还是嘻嘻哈哈,称兄道弟,不过聂赫留朵夫这次并没有感到任何不痛快。

他本想跟所有的陪审员说出他和昨天受审的那个女人的关系,他想:“按实说,昨天在庭上就应该站起来承认我的罪过。”但他和陪审员们走进法庭时已经开始了昨天那套程序。“现在宣布开庭”,接着是三位身着绣领法衣的法官升座,一片肃静,陪审员在高背椅上各各就坐,又是宪兵、肖像、神父。他觉得他虽有当众认罪的必要,但,即使在昨天,也不敢破坏这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开审前种种准备工作都同昨天的一样(只是免去了陪审人员宣誓和庭长向他们交待注意事项这两节)。

今天审问的是一件撬门盗窃案。由两名宪兵持刀监视的被告是个窄肩膀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灰布的囚衣,灰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他单独坐在被告席上,皱眉瞧着一个个走进法庭的人。这小伙被控和他的一个同伙撬开堆房门锁,盗走了几条破旧的擦脚垫,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根据起诉书上的说法,正当他和他同伴把破擦脚垫搭在肩上要走的时候,警察逮住了他俩。年轻小伙和他的同伴当即承认罪行,由而双双进了班房。他同伴是个钳工,死在监狱里,故此他一人出庭受审。那几条破旧的擦脚垫就躺在物证桌上。

审问的程序和昨天一样,听取供词,展示罪证,传证人,证人宣誓,审问,通报鉴定人,然后又是寻根刨底的追问,各种花样无不齐全。作为证人的警察在回答庭长、公诉人和律师的问题时有气无力,单是说:“是,老爷。”“不知道,老爷。”接着又是“是,老爷”……虽然回答得一如军人应有的那样利落,不拖泥带水,不过人们还是看得出来,他在怜惜那个年轻小伙,不太乐意提他捉人的成绩。

另一个证人是老头儿。他是堆房的主人,那几条破旧擦鞋垫就是他的。这人显然肝火旺,当问他这些擦鞋垫是否就是他的时,他很不情愿地说是的。尔后,副检察官

问他这些擦鞋垫准备当作何用,对他是否特别需要,他一下来了气,答道:

“去他妈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压根儿就没用处。如早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我不但不找,宁可倒贴一张红票子,贴两张也行,免得拉来做证。单单车马费我就花了五个卢布,况且我有病,又有疝气,又有风湿痛。”

两名证人就是这样说的。而被告也把犯案的前后经过统统说了,并对所犯罪行一概招认。他说时语不连贯,像被逮住的小兽那样眼睛东张西望。

案情已很清楚,但副检察官仍像昨天那样耸起双肩,提了许多巧妙的问题,想从狡猾的犯人供词里挑出刺儿。

他大发议论,说这是闯进民宅撬门盗窃,应受到最最严厉的处分。

法庭指定的辩护律师站起来说,盗窃行为不是发生在住人的房子里,所以,此种行为虽构成犯罪事实,但罪行并非像副检察官说的那样对社会造成了莫大危害。

庭长如同昨天那样扮成大公无私的模样儿,详详细细地向陪审人员交代那些他们早已知道并且不可能不知道的一些问题。法庭也像昨天那样宣布临时休息,大家都回去抽烟。然后警官再又宣布“开庭”,两名宪兵持刀而侍,强自忍住瞌睡。

经查明,这小伙子是烟厂的工人,五年前由他父亲送进厂当学徒。今年厂主与工人发生纠纷后他被解雇,找不到工作,在市里闲逛,把所有的一点儿积蓄都买酒喝了。一次在小酒馆里他结识了一个比他失业更早、喝酒比他更凶的钳工,于是你来我往,有天晚上他俩喝醉了酒,相约去撬门锁,黑暗里他们不管摸着什么扛起就走,不料半途被警察截获,双双进了班房。那钳工没等到开庭便死在牢里,只这小伙子被当作必须与社会隔绝的危险分子出庭受审。

“说他是危险人物,其实他跟昨天的女犯人并没多大的不同,”聂赫留朵夫耳朵听着庭上的发言,心里却在琢磨,“他们危险,难道我们就不危险?……我自己就是酒色之徒,浪荡公子,骗子手。所有我们这号人,所有那些深知我底细却不但不鄙视我反而尊敬我的人难道就不危险?再者,就算这半大孩子在出庭人中是个最最危险的人物,在他落网之后,按常理又该如何对待呢?

“其实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这小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坏蛋,而是个极其平常的人,他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的,无非是因为他处于产生这样的人的环境之中。因此,事情明摆着,为了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不幸者,就须努力消除产生不幸者的环境。

“可我们是怎样做的呢?我们明知道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不幸者生活在社会上,却抓住一个偶然落入我们手中的小伙,把他关进监狱,让他处于无

所事事的环境里,或者让他从事有损健康而无意义的劳动,使他终日接触一些跟他一样无以为生因而误入歧途的人,尔后又用国库的钱,把他杂在最最堕落的一批人里,从莫斯科省流放去伊尔库茨克省。

“我们非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产生这样的人的环境,却还在制造产生这样的人的机构:大小工厂,饭馆酒楼,嫖娼的妓院。我们不但不取缔这样的机构,还认为这些机构大有存在的必要而加以扶持。

“我们培植了不是一个,而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然后抓来其中之一,把他从莫斯科省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省,就认为从此国泰民安、万事大吉、无甚要做的了。”聂赫留朵夫坐在上校旁边,听着辩护律师、副检察官和庭长的不同调调,瞧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姿态,暗中却在清醒地思考。“为这弄虚作假,要花去多大的精力和物力啊!”他环视着大厅,大厅里的画像、灯饰、椅子、制服,那厚厚的墙壁和窗户,想到这幢楼房之大,想到更加庞大的整个机构,想到不但这里,而且遍布全俄的官吏、文书、看守、差役乃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领取俸禄,就只为了表现这种毫无益处的闹剧。“即使拿出百分之一的精力物力来帮助那些被遗弃的人也好呀!可我们只看中他们那一双能满足我们需要的手和他们的肉体。是啊,只消有那么一个人,”聂赫留朵夫瞧着畏畏缩缩、病容满脸的小伙子想道,“能出来可怜他,当他因家中贫困,从农村被送来城市的时候给予周济,或者,当他在厂里做完十二小时的苦工、被比他年长的伙伴拉进小酒馆的时候对他说:‘别去,孩子,这可要不得。’这小伙也就不会去,不会去闲荡,不会干这坏事。

“然而,那时没有怜惜他的人站出来。当他像头受惊的小兽般困在城市里,过着学徒生活,为免出虱子剃光了头,当他给师傅师兄们当跑腿的时候,却始终连一个有心怜悯他的人也没有出现过。相反,自到城市以后,他从师傅和伙伴们嘴里听到的,都是谁能欺骗、喝酒、骂人、干架、玩女人谁就是条好汉之类的话。

“后来,由于有害健康的工作,酗酒和**戕害了身心,他像梦游神似的在市里无目的地游逛,稀里糊涂地钻进某个堆房,拿了几块谁也不要的擦鞋垫。而我们这些衣食富足、知书识理之人,不但不关心如何消除致使这小伙落入此种境遇的起因,却要以惩罚他来挽救现存局面。

“太可怕了!谁能说得清这样的事到底是残酷还是荒谬。但目前看来,无论残酷或荒谬都已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聂赫留朵夫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些事,已不再听庭上的审讯了。他为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他和其他人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的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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