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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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的行列很长,走在前面的已看不见踪影了,跟在最后的大车才开始挪动。聂赫留朵夫等到大车动了,就坐上等着他的马车,吩咐车夫把车赶到队伍前面去。他要看看男犯中有没有他熟悉的人,并在女犯中找到玛丝洛娃,问她是否已收到他托人捎给她的东西。这时天气更热了,连个风丝儿也没有,千百只脚掀起的尘埃笼罩着走在街心的犯人们头上久久不散。犯人们走得快,但拉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却走不快,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面赶。一排排着灰色囚服的犯人就像是群陌生、奇怪而可怕的动物,迈动着千百只脚,仿佛在鼓励自己般挥动千百只胳膊,向前移动、移动。人数那么多,外形那么单调,又处在这么奇特的情况之下,以致聂赫留朵夫觉得他们不是人而是某种特别可怕的怪物,直到他在苦役犯中认出杀人犯菲道罗夫、流放犯里那个幽默的奥霍津和曾向他求助的流浪汉,这种印象才从他头脑里消失。几乎所有犯人都扭头看这马车和车上的老爷。菲道罗夫点点头表示认出他来了,奥霍津则挤挤眼睛。无论菲道罗夫或奥霍津都没有向他鞠躬,因为那是不允许的。马车放慢速度,和女犯队伍走齐,聂赫留朵夫立时看到了玛丝洛娃走在第二排里。靠边一个是红脸黑眼睛的矮脚女人,怪模怪样地把衣下摆掖在腰里,她就是“俊姐儿”。第二个是吃力地拖着两只脚的孕妇。第三个便是玛丝洛娃了,背着行囊,眼直愣愣地瞅着前面,脸上露出镇静的、毅然决然的表情。第四个是个漂亮的娘们,菲道霞,迈着轻快的步伐,穿了件短褂,照乡下婆娘式样紧紧裹了块头巾。聂赫留朵夫跨下马车向她们走去,想问问玛丝洛娃东西是否收到了,身体好不好,可走在队伍一边的押解兵发现

有人靠近队伍,马上奔了过来。

“老爷,不准走近队伍,有这样的规定!”他一边奔一边喊叫。

奔到跟前,看清是聂赫留朵夫(在监狱里人人都认得聂赫留朵夫),便敬了个礼,站到他一旁说:

“现在不行,到了车站就可以了,在这里是不准许的。”随后又对犯人高声说,“别掉队,快走!”接着抖起精神,不顾炎热,迈开穿了新皮靴的双脚,快步跑回他的岗位。

聂赫留朵夫走上人行道,吩咐马车在他后面跟着,在众目睽睽下随同犯人一道前进。犯人队伍不论走到哪儿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有同情的,有害怕的。坐在马车里的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目送犯人,步行的停下脚步瞪起惊恐的眼睛,有的人走上前去施舍犯人钱——施舍物都由押解兵代为收下——有的人像着了魔一般跟队伍走上好一阵子才收住脚目送队伍远去。这还不算,还有人从门洞里跑出来,同时招呼他的邻人一起来看那长长的队伍,有些人从窗内探出身子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可怕的景象。在一个十字路口,犯人队伍恰恰挡住了一辆华丽马车的去路。驾座上的大屁股马车夫油光满面,他号衣背脊上缝着两排亮锃锃的扣子。车上坐一对夫妇。女的瘦小苍白,戴浅色女帽,打把鲜艳的遮阳伞。男的戴高统礼帽,着考究的浅色大衣。两个孩子坐他们对面。一个是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披散一头浅黄头发,娇嫩,鲜艳,像朵小花似的,也打着花哨的阳伞。另一个是八岁模样的男孩,细长脖子,锁骨尖尖的,头戴长飘带水手帽。但见那当父亲的气鼓鼓地在骂车夫,怪他没能抢在队伍前面过街,而那母亲恹恹地眯上眼睛,收起眉尖,用她的绸伞护住粉脸以抵挡阳光和灰尘

。大屁股车夫听到主人没来由的责难大概是在生闷气,他拧起眉毛,好像是说:不正是主子要他走这条道的吗?他费力勒住了一个劲儿想往前冲的、油亮亮汗津津的一对黑骏马。

街警兴许是想为华丽马车的主人效劳吧,力图截断人流放车通过。但是,他发觉这支队伍有一种阴森肃穆的威势,即使为了阔绰的老爷也触犯不得,于是只对那老爷敬个礼以表敬意,随后严厉地瞅着一排排犯人过去,做好随时捍卫马车上老爷太太的准备。步行的犯人过完了,一辆辆装着行李和病弱者的大车也快走尽了。坐最后一辆大车的一个本来已安静下来的神经质女犯见到这辆华丽马车,重又放声号啕。直到这最后一辆大车过去,马车夫方轻轻一抖缰绳,让他两头剽悍的黑骏马拉着轻轻颤动的弹簧胶轮马车,带着踩在石子马路上的清脆蹄声,送那对阔夫妇,那小姑娘和那细脖子、尖锁骨男孩去郊外别墅清闲度假。

无论父亲或母亲,既不对小姑娘也不对小男孩做解释,因此孩子们不得不自己来解释这种景象所蕴含的内在意义。

小姑娘看到父母脸上的表情是这样想的:那是些跟她父母与熟人截然不同的人,是坏人,所以才像现在这样子对付他们的。她一直在害怕,直到看不见犯人以后才重又高兴起来。

可是长着细长脖子的那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犯人行列的小男孩就不是这个想法了。他直接从上帝那儿得到启示,极其坚定而且毫无疑问地明白他们也是人,和他及所有的人一样,于是他可怜他们,对被铐被剃了头的犯人,也对铐了犯人手脚、剃去犯人头发的人感到恐惧,所以越来越抿紧嘴巴,使劲儿不哭出声来,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哭出来是丢人现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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