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天昏暗,将黑,陈家宅门外排这一条长长的粮队,每辆车上都堆满鼓涨的米袋,供计三千斛,由马儿拉着。我与云光辛、涂则夷二人离开陈家,骑上马领着粮队匆匆奔赴战场,快马加鞭,不容怠慢。

经跋山涉水,取捷径,眼看着军营就要映入眼底,我于风中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阿蛮……!”心里很清楚,那是陈茜的呼喊声,这个声音充满他无比欣悦的心情。

我咬了咬牙,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望他,一直向前飞驰,至军营里才勒住马,脚着地,从马背上下来。

“阿蛮!”陈茜像尾巴一样跟上来,我转过身,没有理会,抬起步要走。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我手腕,我试图去挣脱,挣脱不了便破口:“放手!”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惊诧着说。

有人插嘴提醒他:“将军,粮草已送到的事是否现在要向司空禀报?”

他立刻把手收回,回道:“我现在就去。”

他一松手,我就立刻往前走,由将士领入住处。章昭达带着云光辛和涂则夷则尾随而至,将一套战衣递给我,我接过,穿好了,问他为何会与陈茜在一起。

他回答说,那日分道后,他是径直去找了陈茜,并且奉陈茜的命令捉鸭子。

然后,他掏出我那次临空抛给他的我的钱袋,还给了我。当我打开它一瞧时,发现里面的钱一个也没有少。

章昭达呆了不久就离开了,他走了以后,一直坐在屋子里默默无声的云光辛跟着开了口,问我此后要怎么办,是否是要与陈茜重归于好。我冲他摇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云光辛翘起左腿,搭在右腿上,左手托着下巴,说出了一句实话:“其实,刚刚我瞧他那么认真的样子,有点替他可怜……”

我背对着他,一点也不想跟他谈与陈茜有关的事,只当是吹过来的一阵风,对此充耳不闻,喝了一口水,即刻出屋。刚迈出去一步,就见涂则夷握着一把长戟,在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它的刃面。

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微微受惊,回过头,唤了我一声大哥。瞧过那把兵器后,我提醒他:“小心一点,这东西斩过无数人,锋利得很!”

他立刻拔下一根发丝,放在刃口试了试,亲眼看着那根发丝断了,确认它很锋利,才肯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么锋利,我也想要一把!”

“那是打仗才用的,你不是军人,要也无用。”

“军人真的好威武,个个都手握兵器,穿着战衣!更重要的是,跟做生意一样,有钱拿,也有饭菜吃,总之就是不愁吃也不愁穿。”

我轻哼了一声,往前漫步:“等上了战场就惨不忍睹了,会有很多人人死得很惨,你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他跟上来,赞叹道:“可活下来的是英雄啊!”

我止下步,回头,笑了一笑:“听这口气,你难道真的想入伍当兵?”

他回答道:“我爹都已不在人世,如今没有人管我了,自当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想入伍也不例外。”

“谁说没人管你的?”我瞧了瞧他,用手指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他:“我,是你大哥!替你爹管着你呢!”

他愣了一下,说:“你不会真遂我爹的愿,不让我入伍吧?”

我浅笑着回答:“入伍是好事,大哥怎么会拦你呢?大哥一直都很欣赏你的箭技,还曾经妄想着你能跟大哥一起驰骋沙场呢!”

他大喜一阵,脱口:“真的么?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你爹当时还活着,又不允许你去打仗,我好逮得顺他的意啊!”皱了皱眉,补充道:“不过,你可要想好了,死在战场上跟在死在家里可不同,死在战场上可没有人替你立坟碑。”

涂则夷笑起来,大方道:“你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话罢,想起一事,即刻敛色,提道:“那三弟怎么办?不如,我也劝劝他,也叫他入伍,跟咱们去打仗!”

我奉劝他:“他是不会去打仗的,你别去为难他。”

时至今日,心里头依旧记得,那小子曾经说过,他的爹是齐国人,他的娘是梁朝人,齐梁两国打仗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谁教他们在这世上没有权势,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只求安逸的日子,不想去踏着滩混水。

谈过了几句话,我便让涂则夷先去找章昭达,自己则打算到厨房去瞅瞅炊事,路到中段,极不巧地遇到了迎面过来的陈茜。

她关心的问我:“去哪里?”

我不冷不热地回他:“到厨房看看军灶。”

他立刻道:“我也正有此意,一起去吧?”

我瞪了他一眼,快步先走,边走边想:骗子,根本是骗子,厨房明明在那头,根本勿须绕到这边来,他根本就是想我到哪里也跟着到哪里的。

他跟在我后面,嘴巴也不闲着,又问:“这些日子你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回答,自顾走自己的路,当他不存在般,他亦不死心,又继续说:“上回,你带过来的那些包子和那些豆子很不错。”

我如故,不闻,不答,反复如此,终使他忍无可忍,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而我,也在被他抓住手的瞬间,像触摸到了火光或者荆棘似的,立即用力拍开了。

他捂着做痛的手背,难以置信地脱口:“我到底是哪里做不对了!你要如此待我!”

我转过身来面对他,咬了咬牙,既然要我回答便成全了他,脱口道:“你喜欢谁就去喜欢谁,你想娶谁进门就娶谁,我不会再管了,也不会再去理会,我跟你,从此,就是将军与校尉,无他。”

他一脸惊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转身,背对着他,用淡然的口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意思很明白,我不再爱你了……我们不再有感情的羁绊。”

脚一迈,我继而继续朝前走,不再回头。

他的声音如雷声般轰隆,传过来时异常震耳:“既然如此,把我给你的东西摘下!你还留着做什么!它们都不属于你!”

我顺他的意思,摘下项上之物以及腰一侧的佩剑,把它们通通掷在地上,立刻快步地往厨房去了,不再耽搁。

步入厨房的刹那,第一眼映入我眼里的是满地鸭毛,一旁的木盆里盛着的是新鲜的鸭血,乍看起来令人不觉心里发凉,厨子举着锋利的菜刀,正忙着对身无羽衣的鸭子开膛破肚,一会儿就要将它们放入锅中烹煮成菜肴。

刀子敲在板子上发出的声音、劈柴时发出的声音等等,如敲锣打鼓般,好不热闹,怎样瞧怎样都觉得此时是在办一场极盛的欢宴。

忙碌的厨子们在偶然抬起头之时,瞧见了我,纷纷向我问安。我见有几人在清洗刚取自于荷塘的翠绿荷叶,便惊奇道:“这叶子也能做成菜?”

那几人回头,皆笑了,只有一人做答:“校尉,这些荷叶是一会儿要包着米和肉,放入锅里煮的,就跟做粽子一样。”

……原来如此!荷叶本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裹着米和肉一起煮,会让饭和菜更香更吊起人的胃口。我心里想着,又怕他们太过折腾,就撩起袖子,挤进去,欲要跟他们一起洗荷叶。

那几人惊然,其中有人脱口:“哎?校尉!这不好吧?这都是咱们应该干的活,您是校尉,应该去慰劳上战场打仗的将士,这活儿可干不得!”

我抓过一片荷叶放进水里,一边小心清洗一边说:“可别小看我,我也是穷人家里出生的,什么苦活没干过?少咯嗦了,赶快洗吧!多一人帮忙,这活儿也干得快一些,将士们就都早点有饭吃了。”

忽然,有人嚷了起来:“弟兄们!咱们的校尉是好人,咱们得加把劲干才对得起他的这番苦心!”

厨房里紧跟着满堂起呼,每个人的双手都充满了劲,每个人都在愉快的侃聊当中干着手边的活,这段时间仿佛很短暂,在不经意间,以为后头还有很多活儿,一转眼,却已经毫无所剩了。

得一顿饱食后,将士们异常精力充沛,化身为洪,向齐师扑袭而去,齐军被这突然一战吓得措手不及,原来有气势的阵子无法临时排成,涣散一地,只能被迫当了猎物,弱弱地抵抗着。

我看着眼前那片混乱的战势,看着齐军乱了阵脚的样子,满心洋溢着得意,当余光扫到正扭头望向自己这一边的陈茜时,那份得意立刻生生地被压了回去,登时心里很不爽快,遂摆给他一张臭脸。

这次他一句话也不脱口,刻意藏在心里,注意全集中在战事上,一夹马肚,大喝一声就冲进敌阵。我尾随着,带着自己的部下往另外一边进攻,单手持着长戟一面斩杀齐兵一面私心赌他不敢用受伤那老套的招数来骗回我的感情。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不管再用怎样的手段都不可能令我回心转意!哪怕是以死相要挟,也是一样!但以他的性情,策马征战多年,是绝不会为了感情的事而抛下英雄的尊严。

也许过了几年,也许,只需一年光阴,他就能彻底把我忘记,彻底地把我的影子从心里面踢出来,然后会再度遇上几个甚至十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对他们重复着用在我身上过的花招,重复着今日的这一刻。而我到那时,也许还在朝廷为官,也许已是告老还乡,无论如何,都与他形如路人。

一面刃斩下去,斩断的不仅是齐兵的一个性命,也斩断了当时红线。

陈茜,以后我们再也不相爱!再也谁也不欠谁的情!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

都是你!

‘昔闻周小史,今歌月下人’……

月下人是谁,恐怕连你自己都瞧不清楚,又或者说,所有貌美的合你的意的人都是你的‘月下人’?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两雄并?可笑!你若是真的愿意两雄并,何故又想霸占张夫人杨氏何故想要娶她进自己家的门?花招,全是骗人的花招!

“阿蛮……!阿蛮!”

我不听,再也不听你说的每一句话了!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没有一句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句是!说过了,下一回还会再度说给别人听……

“校尉!韩校尉!仗已经打完了。”

一听这声音,我猛然醒悟过来,走出自己的心海,垂下沾满血的长戟,抬眼望着眼前那个身着战衣的将士,望着那四周一片尸塚还有随意倒在地上的已然残破的齐国旌旗,一时间无法记起自己到底斩了多少齐兵,只知道在回营的路上,被将士们夸赞为神武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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