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一切都恢复正常的那一刻,念经声也由此消停,僧人们纷纷立起来,恭送陈茜。

我尾随着他步出诵经堂,看到这个时候的正常天色,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朗,一望陈茜,却见他还是愁眉紧锁,在意着那天狗食日的事。

“都正常了,你应该开心才是。”我劝他,却不奏效,听他叹息了一声。

他叹息完,向我脱口道出愁眉的缘由:“如此天象,必有大祸大难,我实在是担心这将来会有不利陈朝社稷的大事发生,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可不能出大乱子啊!”

“年年都有战事,陈朝还不是在战火里建立了么?”我只能安慰他,不让他忧愁。

可是,他不仅不听我的,连我的道理也一并否定,说道:“未必是战事,也许是行商也许是农耕,真是让人心愁。”

见他无可救药,我只好放弃以好言劝慰,略施阴招,脱口道:“与其胡乱猜测,还不如好好过日子,再胡猜下去,只怕你这张嘴就变成乌鸦嘴了,说什么是什么。”

这一说,才真正奏效了,他真的怕自己乌鸦嘴,闭口不再谈这件事,带我一块出了山寺,骑着马慢悠悠地返回临川王府。

永定三年六月,陈霸先又下了诏书给陈茜,这回是命令他带兵前往南皖口筑城,为的是防王琳再度作乱。

陈茜自当是不愿丢下我而领命前往的,担心把我留下来会让陈翾天有机可趁,不过问我是否乐意跟随去,径直带上我便出发了。

从小到大,我从未去过如此远的地方,如今跟随陈茜奔走,有幸目睹了那南皖口的风光——广阔的湖水之外,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峰顶上烟雾缭绕不散,好似与天际相接,登上颠处便能直达天庭与天上神仙相会。

能一面督军筑城,一面赏望四周的好风光,实在是一件美差事。

自早至晚,军人们在我的身旁来回不知几趟,搬运着一车又一车的石块,六月的艳阳天,他们浑身是汗,却没有一个人喊累,也不用陈茜催使,动作很是勤快。

那一块块方形石块被堆砌成坚固的壁垒,当筑成了一座城以后,王琳即使发万兵再度从湘州杀来,想攻建康也不会再如往日那般容易。

我负责督军筑城好几十日,每日兵未到筑城地我已先到,每日夜晚兵未撤完我不敢行,辛苦的模样终是令陈茜有些心疼,偶尔有空时便来瞧一瞧我的状况。

有一日,他忍不住,脱口道:“累不累?实在觉得累,就别干了,我找人替你。”

我饮了一口水袋里的水,心知他心里想什么,当即拒绝他的好意,爽朗道:“不累,整日站着,悠闲得很,这是我遇到过的最轻松不过的差事,换了人那我以后干什么?”

陈茜是一句劝说的理由也拿不出来,满脸纳闷着,直懊悔道:“你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明明是件辛苦的差事,却说它是很悠闲很轻松,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只让你在我身边端茶和捶背好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理直气壮道:“我,是校尉!既然来到这里筑城了,每天替你端茶捶背,那就大材小用了,当然要过来做督使啊!”

陈茜认真起来,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让你当什么官,你就干什么差事,而且比谁都要认真勤快,阿蛮你这样让我很头疼。”

我正当疑惑我这样子怎么让他头疼了,这时忽然有人送来一封急函,呈交给他。

他接过了拆开一阅,神色由平静变为震愕不安。他将信函放下,对我说:“不好了!宫里出大事情了!我们得现在赶回建康!”

我听了,愣了一愣:“宫里出什么大事了?”

陈茜不打算隐瞒,据实说来:“皇上驾崩了!”

刹那间,我瞪大了眼睛,无比震惊:“什么!怎么可能?皇上的龙体一直很好的呀!”

他把信函塞回纸封中,说:“皇后在函上已经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我们现在赶紧上路,路上再跟你细说!”随即叫人把马牵来。

我听他的,上了马,紧跟着他,加快速度赶往建康。

路上,他说,陈霸先于丁酉日突然龙体不适,宫中急召御医,医治几日后,毫无起色,丙午那日崩于璇玑殿,而皇后秘不发丧,只等着他赶回朝廷。

刚出皖口,便遇到了一支队伍,他们从我们身后赶上来,很是匆忙。

领队的将军看到我们时,露出一脸惊喜,朝陈茜大叫一声:“临川王爷!”

陈茜也是一惊,脱口而出,“安都!怎么是你?周将军呢?”

侯安都重叹了一口气,哀道:“死了!让熊昙朗杀了。”哀伤未结,又接是一愣:“对了,王爷怎与韩校尉在此处?又何故如此匆忙赶回京都?”

陈茜只得如实告诉他:“本王是奉皇上之命到皖口筑城,近日刚收到宫里急函,说皇上因疾无治,驾崩了!”

侯安都大惊,带部快马加鞭地与我们一同赶往建康。

甲寅日,众人至建康,我跟着陈茜和侯安都冲入宫里头,路上遇到一位公公,那人迎面而来,带着章皇后的口谕,要咱们赶往中书省议事厅,想也不想,我们三人立刻服从。

进了中书省议事厅,我第一眼,就看到朝廷重臣都在此处等候着。

见陈茜回来了,重臣们连忙向他行礼,并请他入座。

我也是臣子,退后一步,与侯安都站在一块儿。

陈茜唤来太监,让他带话给章皇后,请章皇后向天下宣布天子驾崩的事情并开始大办丧事。太监领命去了,他随后便与众臣商量立储君的大事。

按照规矩,立为储君的最好人选不外乎是太子或者其他皇子,可不幸,陈霸先众子当中,惟有第六子陈昌尚且活着,其他人皆已不在人世,最为不幸的是,陈昌此时还仍与陈顼一块呆在周国,无法还朝。

如此说来,宫中便无天子嫡亲可以继承一统……

陈茜面对众臣论说,愁容满面,我看在眼里,心里很是疑惑。记得上回会见明音高僧时,那人说他将来会当皇帝,如今时机就在眼前,他却没有提拔自己,反而像个傻瓜似的,只会发愁,明明想当陈朝第二个皇帝,这个时候却当只胆小的老鼠,怎样都让我看不下去。

“侯将军……”我忍不住,低声唤了侯安都。

这个男人回过头疑惑地望着我。

“可否到外边?我有事想与你商量。”我照旧压低了声音问他,以免打扰了群臣与陈茜商议立储君的事。

侯安都允诺,跟着我出到议事厅外,至内廊,问我道:“韩校尉单独叫我出来,有何事要商议?”

我笑了笑,道来:“当然是商量立储君的事,如今宫中无太子亦无皇子,惟有以皇族亲戚替之,而皇族亲戚里,立过大功且正呆在宫中之人,只有一个。”

如此简单的提示,侯安都很快便看出来了,惊道:“你的意思是……想要立临川王为新君?!这……”

“侯将军觉得不妥?”

“不是,临川王以前一直被皇上重用,若让他继为新君,自当是好,只是,怕难以使群臣心服啊!”

这的确是个难题……

我皱了眉头,思考一阵,才对他说道:“那就暂且劳驾侯将军,先进去提一提,若是真的难以说服众臣,遭众臣谴,韩子高定当向你赔罪。”

侯安都一听,脱口:“素闻韩校尉不仅聪智,且还很仗义有胆量,果然如此,好!我安都就遂了你的意,试它一试!”言罢,入室内去了。

我尾随着他,再度入了议事厅,目睹侯安都向群臣发起提议,话语里的意思自当是推举临川郡王陈茜为新君。

众臣议论纷纷,陈茜听时也差点儿把口中的茶水喷出,他勉强忍住了咽下肚,瞥了我一眼,我佯装若无其事地回望他一眼,又观望商议事态。

众臣商议半晌后,皆一致拥戴陈茜继承帝位,然,出乎我的意料,陈茜谦让着,奈何群臣怎样劝说都毅然不肯接受。我诧异了,心忖:难道他当初说的话只是玩笑,或者说已经改变主意,不想当皇帝了?

此时,有大臣上谏:“王爷,请三思啊!宫里宫外,除了王爷您,已没有人选,朝中若是没有新任国君,恐怕会天下大乱啊!”

陈茜一脸平静的样子,向群臣道:“此事还须皇后定夺,本王做不了主。”

大臣们互相对望后,又有人说道:“那就恳请王爷移驾到太极殿,请皇后定夺!”

陈茜听从其提议,与众人一道前往太极殿,入殿后,不久,身着一身丧服的章皇后由宫女搀扶着跨过殿槛,进到大殿里来。群臣向她行叩礼后,中书省立即向她禀报商议结果,她一听,犹豫不决了起来。

“请皇后下令,宣布立临川郡王为新君!”中书省群臣纷纷叩求。

“这……”章皇后尚处在犹豫当中:“这不好吧?要立也该立的是南康郡王,只是吾儿现在还在周人手中,这……实在是为难了本宫。”

侯安都上前一步,劝道:“皇后,不能再犹豫了!如今四方都未安定,想将来事不如想想眼前的燃眉之急,临川王曾经立下过大功,应该让他继承帝位!”

章皇后唉叹了一声,脸上略显不悦,对殿上所有人说:“你们以为本宫不急么?本宫当然是最着急的,只是立储君实在是大事,不能马虎,而今先办了丧事,这以后再议立储君的事也是不迟的呀!”

侯安都心急了,一个把持不住,公然在灵堂上拔出剑来,以下犯上,将锋利雪亮的白刃架在了章皇后的颈项前。

章皇后即刻吓得面容失色:“你……你怎敢……!”

如此情形,群臣本该起声训斥他的无礼,可眼下竟然没有一人这么做,每一个人都跪地,低头不语。

“请皇后立刻派人取出玉玺,让临川王继承帝位!”侯安都向她喝道。

章皇后无奈,只好命小太监到天子寝宫取来玉玺。侯安都这才肯把剑收回,转身向陈茜,恭敬道:“王爷,请上储君之位!”

陈茜轻哼了一声,不走,侯安都立即跪在地上,向他呈上自己的剑并威胁:“王爷,今日您若不肯登基,就用这把剑杀了卑职,让卑职到地底下去侍奉先帝!”

陈茜听罢,表现出无奈,迈出步,走到储君应当站的位置,装着陈霸先遗体的棺材由此被移至殿的西阶,继续办丧事,不久,小太监把玉玺取来了。

玉玺一到,章皇才肯下诏令,宣布立陈茜为新君,当日,新君继承仪式在殿内办,而丧事则在外头,如隔两世界。

当上了皇帝,陈茜此后不用再回临川王府,下口谕令宫里人将府中的亲人全接入宫中安顿好。

当夜,我被他召入新置的寝宫,面对他的身影,不敢无礼,按照宫廷里的规矩,向他行跪礼,口呼:“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他转身,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蹲下身,右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下巴抬起,脸色显得有些严肃:“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跟安都合谋,逼我登基!”

我望着他,愣住了,争辩道:“可是,明音高僧不是说你会当皇帝么,我看你明明机会在眼前却不动,还推来推去的,就想帮你一把啊!”

下巴被抬高,使人开口说话异常难受,我忍住难受把话据实说出来,看见他举起另一只手握成拳,似要打人,连忙紧闭眼睛,不躲亦不挣扎。

双目紧紧闭了许久,也没等到任何疼痛在身上发作,我带着好奇开眼一看,他已经收手站立起来,正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起来吧!别老是跪着。”他开口下了命令,我依令起身后,他又伸出右手牵了我的手,依然像以前那样温柔,带着浅浅的笑,向我道:“我……不,是眹,朕知道你是担心朕傻得连触手可得的皇位都不要才出此下策的,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我听了,很困惑:“那各位大人拥戴你时,你怎么又推辞呢?”

他朗笑了几声,揭开了真相:“那是演给如今的皇太后看的,演给先帝的魂魄看的,皇太后答应了,先帝安息了,朕才能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我彻底恍然大悟,幽幽道:“臣还以为你真的不想登基了呢!”

他回道:“不是不想,是时机未到,可没想到你倒是先等不及了,跟安都合谋,别以为朕没看见你唤他出去。”

神不知鬼不觉的行迹被揭发,我惭愧地低下头,偷偷吐了吐舌头。

“不过,你也有功,要不是你跟安都合谋,朕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等到时机。”他忽然一改语气,夸奖起我来。

我欣喜地把头抬起,放下心,安心地把肚里的话说出口:“如今已成定局,你是当今皇上了,应当封药王为太子,册封妙容为皇后。”

前者,他点了点头示意赞同,后者,他却是愣了一下:“谁说要册封妙容为皇后?”双手举起,捧着我的脸:“你才是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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