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许久,阮三若止住了泪水,人也安静下来,我趁着这个机会,奔出厨房去追陈茜,追上他时,他独自负手立在随意生长的树木旁,安静的仰望着树顶。

我靠近他以后,他回过头,面庞很是严肃,我真担心他是看了刚才那个情景后生气,不得不向他解释:“刚才是因为阿若她要……”

只是说到了一半,未到重要部分,陈茜已经会意地应了一声‘嗯’,打断我的话:“朕已经在门口听到了,她怀了顼的孩子。”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心里有些担忧:“那你会不会……会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他全无主意,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是告诉他,他这次一定会承认,并且说不定会恳求我让他迎娶她,可是,关键在于这女大夫并不乐意嫁给她,朕成全了皇弟的同时,是害了这女子啊……”

他所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担心的,我想了许久,终还是决定暂且不把此事告知那还在临川平乱的男子,便对陈茜说:“为了阿若的终生着想,我们,我们还是先不要告诉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陈茜点了点头,亦认同此番做法,他望了望周身那些几乎遮天蔽日的树木,迈步往前,随意晃悠,我默默无声地跟在他身后,陪他在荒院里转了大半晌。登上依粗大古榕而建的楼亭。

他又张口,认真地说:“你记得问一问那大夫,问她愿不愿意把这个地方让给朕。”

我登时愕然:“你真的想占有这里啊!”

“是啊!这么安静,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就马上能听见了。”

“这里是人家栖身的地方,你跟她们抢宅子,传出去,别人会笑话的。你要是喜欢安静一些,搬去森罗宫不就好了?”

“森罗宫里的草木都是人种的,这里是野生的,而且,年岁一定更长。”

“那你让她们住哪里去?”

“这里的小楼有几座,朕分给她们一座就够了。”

我无言以答,沉默了片刻,仍是不同意:“不行!你不能抢人家姑娘家的宅子,你要住这样的地方,等朝廷有了余钱,你再另外找山林自己建!”

“阿蛮……”陈茜出语,唤了我一声,话里没有劝,面上却已显现出劝意。

“再打这个宅子的主意,我就要跟你翻脸!”我没好气地这样回他。

只是这样的威胁,陈茜听了以后立刻就抵抗不了,似乎是害怕重蹈覆辙,他马上就投降了:“不打就不打,朕有余钱了自己找个山林建去,名字还要起得响亮一点,就叫……”

他冥思了一会儿,脑筋一动,来了主意:“就叫寂园!咱们有空就住那里!”

我听之,投他一个大白眼,喃喃:“那宅子还没建呢,这么快就起名字……”

他急切地想知道我的看法,问道:“你觉得如何,叫这个名字?”

“还行,不难听。”我望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言。

他一迈步,进到了楼亭,向里边望了一望,一脸满意的神色,又拉了我一把,此地我早已来过,心里提不起新鲜劲,只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站在窗边怀带着兴趣远眺风景。

大约到了酉时,两个人骑马出了这座山林中的宅邸,穿过林间小道,返回了宫都。

自从向天下下诏节约用费了以后,陈茜一直自己克制自己,有时还令我当他的督官,日常及饮食全都从简,民间随意可见的馒头包子也列在了他每日的菜谱当中,有时一顿饭就只有几个包子和一碗清汤。

他说,自己要多省一点钱,要用那些余下的钱建那座寂园。他每日可省下五十个五铢钱,一个月以后,他细细算了一回,然后异常高兴地告知我,他已经为金库节省了一千五百个五铢钱。

但是,实际上,这一千五百个五铢钱尚且还不能建一座他所期望的寂园。

十一月丁丑,天气渐渐变冷的那一日,齐国兼散骑常侍封孝琰冒着北方的冬雪奉齐主之令南下至建康,前来聘问。

我以一句‘听说贵国有位兰陵王,不知是否也还在朝野中’试图向此人打听云光辛的下落,那人不知我所图,只答兰陵王确实正在朝野里,我以此简单答话也确定了他们两个已然安然无恙地返回了齐国邺城。

那人在宫都里呆了至多两日就要起程回去,我亦抓住了这个机会,托他带一封信函至兰陵王府,担心他将这件事外漏,便用钱封住了他的嘴。只是办件小事就得到贿赂,那人笑着收下了信函,把钱迅速收到袖里,下了保证就乘车离开了。

云光辛……我唯一剩下并且活着的义弟,但愿这个时候,你在齐国,跟高肃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

心里做了祈祷,不知不觉间,发现有无数鹅毛般的东西从天上降落,躺在我脚下,我平静地呼出一口气,看着自自己胸腔内而出的气瞬间化成烟雾,搓了搓手,奔回到陈茜所在的那座宫殿,还没跨过门槛就按捺不住开了口:“茜,外面下雪了。”

天嘉四年,正月——

丙子这一日,大清早地,我就被外边打更报漏的声音给吵醒了。

‘瑞雪兆丰年,天下吉喜!卯时……’

如是这番言语,反复重复着,直到那声音渐渐变小,乃至安静下来。

声音是没有了,可我却再也无法睡着,轻轻地推开贴着我的胸口依旧睡得很香的男子,下榻穿衣洗梳,就到正阳堂习射。

站立在空旷的练习场地,每发箭一次,都使我想起以前跟则夷在东阁值事时的日子,那个在山林里出生长大的傻小子大概在遥远的极乐世界正过得很开心吧?真是让人又嫉妒又怨恨的傻小子,当初说好的全在那一日食言了,真是傻小子……

箭矢零七八落地钉在靶心,挨得很近,甚至有几支是重叠在了一起。我放下弓,自己上前亲手将它们拔了下来,放回到箭袋中,再将它们交给一个陪在我身边的侍卫。

我和陈茜第二回和好以后,他让我安分地当他的散骑常侍,东阁的一切事情,他令曾经的家将——那个名叫叶慈的年轻人去担当了。

但,大概是在那儿值事惯了,有了感情,有空的时候我总会偷偷溜到那里去瞧一瞧坐一坐,跟叶慈聊上一会,看着那家伙的面庞,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则夷的那张脸,也曾一不小心就把那家伙当成了他,只是幸亏没有把‘则夷’二字说出口。

辰时的时候,我回到了有觉殿,看见幔帐还是垂下的,就打开窗户,撩起帐子一边,让晨光照在榻上人的睡脸上,过了一会儿,他皱了一下眉,慢慢地张开了眼睛,然后直起腰,把双脚放在地上,随意地伸了个懒腰,下榻立起身。

我拿着他的外袍,认真帮他穿上,他穿着,忽然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今日,是第几年了?”

我帮他整理前襟,回他:“你糊涂了?是天嘉四年的正月了,今日是丙子。”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朕还真是有点糊涂了,你不知道,朕刚刚做了一个梦,是咱们俩相遇的那一年。”

他说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咱们,在一起几年了?”

我拿起玉梳,替他梳头,一边梳着他的青丝,一边做答:“十年了,整整十年。”

陈茜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咱们呀,可真算是老夫老妻了!朕从一个太守当到大将军,再当到临川王,然后登上帝座,成了一国之君,这一路走过来,阿蛮都在陪着,陪朕打仗,陪朕在宫中度日,想起来真像是一个漫长的梦。”

我垂下双手,搂住他的颈脖,侧脸贴着他的右耳,右手仍握着那把玉梳:“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他很感兴趣,说道:“是什么?别瞒着朕。”

“就是我提起高洋驾崩的那一日,咱们不是一起玩猜字么?那时候你拆了自己的名讳,可是那时,我偷偷地拆了你的字,发现行得通,只是……”我轻轻咬了咬下唇,“只是,它示意你只能当七年的天子,我很害怕,怕这个结果会变成真的……”

陈茜先是一愣,随后一展随和的笑容:“你我都不是高洋,高洋的前世一定是掌管寿命的神仙,所以才会这么准,而我们是凡人,未必能准。”

“可是……”我心里头担忧起来。

陈茜却截然不同,他很镇定,一点都不害怕这个结果,反而劝我安心:“就算是瞎猜猜中了,那也是命运安排的,阿蛮,想必你心里也很清楚,命中注定的事是改变不了的,朕只要跟你开开心心地活到人生的终点,就已知足。”

是啊……

只要开开心心地跟自己所爱的人度过这些日子,就算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入黄土,可这颗心已经知足了,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搂着他,搂得紧紧地,一点都不想把他放开,生怕一放开,他就很快到了那个终点,那个让我很恐惧很不安的终点。

“阿蛮,你是闲朕当七年天子太漫长,想勒死朕么?”片刻,陈茜痛苦出声,以反话出语提醒我把他的颈项搂得太紧了。

我闻其声,立即回神,放松双臂,让他呼吸顺当:“对不起,刚才我……失神了。”

“不要想太多了。”他安慰我,忽然,记起了一事,“对了,此前收到的自干陀利国来的信函,说要来拜访的日子应该是今日了,朕要带你去款待使节,你可不能偷懒!”

“知道了,”我直起腰,以认真的态度戏谑他,“等使节一到,我立刻就把自己打扮得英俊潇洒、威风八面的,把你这天子的气势压制下去,让他们只记得我不记得你。”

陈茜不上当,平平静静地答:“随便你,你只要不要勾引他们。”

我,会这么随随便便?

而且,他们若是没有男风之好,我即使有意勾引也难得很呐!

我心里直叫委屈,接过宫女端上来的漱口水,呈给陈茜,看着他喝了一口杯中的水然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他要将它们吐出来之际,忙拿起一只空杯到他的唇边,让他吐到里边,尔后取帕巾轻轻一擦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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