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酉时三刻,宫城里华灯初上,有太监不宣而进,提醒殿内的陈茜要即刻前往凤翔宫团圆宴,陈茜照旧携我同去。

我跟在他身后踏入那座殿,正要跟着他往前走,忽被不防冒出的伯茂挡住去路,他笑着说要与我同席同座,我欣然应了,与他坐在一起。

陈茜望过来,正当是我刚坐好的时候,我迎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很是不满,大概是因为我没有陪在他身侧,我冲他笑了一笑,随之回过头,直视着前方,发起了小呆。

这次的团圆宴,王室亲戚里除了出家为尼的,以及康丽长公主母子,大都来了,双双对对地坐在自个的筵席位上,互相小声谈聊,当各色佳肴呈上时,又几乎噤声不语,认真恭听章太后的严训和教言方才用膳。

大约将近半个时辰,陈茜率先向章太后请辞,走出大殿,我尾随着出了筵席,向章太后恭敬地躬身行礼,大步而去,跟上陈茜。

那男子一回寝宫,立即叫我为他更衣、佩带上佩剑,然后携我出宫。

半路上,在灯光昏暗之处,有人陡然拦住我们的去路。陈茜性子微急,不等辨清他的面孔就出了怒言:“你是哪个宫的?这么不懂规矩,见了眹还不让开!”

那人不急不躁,从昏暗处慢慢走出来,慢声回答:“皇上,你我亲兄弟一场,何故要发这个无名的火气?”

我看着他走过来,看到一片亮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面庞五官照得无比清晰时,才知他是安成王陈顼。

陈茜收回怒气,对他说道:“顼,原来是你,眹还以为是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

陈顼朗朗一笑,紧接着问起:“才刚刚用完膳,皇上这么快就换上微服,是要去哪里?”

毕竟是亲兄弟,面对面,陈茜也不瞒他,直言:“今夜外头一定很热闹,眹想出去赏玩赏玩。”

陈顼面带笑意,说道:“宫里有灯会有赏月娱兴,皇上不稀罕,反倒是对宫城之外的景致起兴趣。皇上啊,你这是故意要让皇后和众娘娘们伤心。”

“她们玩她们的,眹玩眹的,有什么好伤心?她们这群女人早习惯簇拥在一块儿,有时眹跟她们凑在一起还是多余的呢!”陈茜满口皆是满不在乎之意。

安成王陈顼轻轻哼了一哼,言语像一把刀,直捅他的心房:“依臣弟看来,皇上是想丢下后宫佳丽,与韩子高独享月圆美夜吧?”

陈茜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安成王看了看我,又说道:“韩子高,也真有你的,整个宫城内就只有你能成功蛊惑皇上。”

“我……”我张口,却也找不出反驳的词句,心里便很纳闷,暗暗地想:咦?这安成王张口闭口都带着股酸劲,是不是又是因为阿若的事而特地出来拦道找碴?再被他拖着不放,只怕就耽误了赏玩的佳时了。

我望向陈茜,那男子正在皱眉,似乎是对他的那番言语不满。

他脱口,回陈顼:“顼啊,你就别挡眹的路,回去陪陪安成王妃罢,她等你呢。”

陈顼听了,似乎也明白他要赶他到一边去的意思,恭敬道:“皇上,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年少之时,常常在十五夜与臣弟偷偷地跑到夜市去赏玩?”

提起旧事,陈茜忍不住回想了一番,高兴地回答:“当然记得,咱们好几回是趁爹娘不注意的时候一起溜出去的,大街上人很多,眹还跟你一边挤一边跑呢!”

陈顼又说:“有一次我跌倒了,你发现后就马上跑回来,扶起臣弟,再也不敢冲跑那么快了。”

陈茜慢慢地回忆起来,低头扬起了唇角,笑了。

他们兄弟俩一对一答,将我置之不理,我亦无法打岔,只立在陈茜的身后,不语。

“顼,你跟眹提起这些,莫非是想像以前年少时那样,与眹游逛夜市?”陈茜试着去猜透自己亲兄弟的心。

“如果皇上不介意,臣弟倒是有这个打算。”陈顼直言不讳。

“那好啊,咱们走罢。”陈茜答应下来,迈了步。

我定定看着他们并肩走出了三五步,依旧不动,心里想着要是他们一直走下去不回头的话,那么自己就不必再跟了,直接独身返回,前往华林园。

我在等待着他们迈出第六步,但出乎意料地,在第五步落定之后,陈茜猛然止步,且自语起来:“不对啊!眹此前是跟阿蛮说好的,阿蛮呢?”

他忽然回头,大声唤我:“蛮!你愣着做什么!丢下眹不管了么!”

——到底是谁在丢下谁不管啊……

我心里暗自纳闷,听他的吩咐,抬起步子跟了上去,三个人结伴而行,出了宫城,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走一段,走到了河畔,招呼了灯船画舫撑槁的船家过来,三人陆续登船,倚着船栏观赏河畔上的美丽景致。

岸上的灯彩投影在秦淮河水上,把本来漆黑无光的河水打扮成花容,天上的玉盘映在这河水中,就好像是一颗珍珠,戴在秦淮美人儿的乌发上。

青楼水榭内,富家公子个个拥着美娇娘,靠在雕花栏边对诗饮酒,不时也有琵琶曲弹奏,真是醉生梦死,无怪乎会有常言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出神地盯着那处,忽而听闻陈顼一句戏谑。

他说:“妓馆内可是有你曾经爱上过的人?你这么神迷那里,是思念在那里的一个美人儿么?”

愣了一愣,我方想张口解释,不料被陈茜夺走了机会。他稍稍不悦,脱口:“胡说,我一直拿眼睛盯着他,他怎么敢跑去那种地方。”

陈顼哼了一哼,显然是不相信这番话,提着小酒坛,含着坛口沿灌了一口,才道:“我在周国做人质时,什么样的人几乎都见过:穿过市井大街,看到过贼喊捉贼、调戏民女、抢劫乞丐,甚至是当街卖妻卖子。”

我一听,当下脱口断言:“看来你不善心,只看着幸灾乐祸。”

陈顼抱着那酒坛子,淡淡一笑:“你不懂,当年你若是跟在我身边,一定会明白那时的我生不如死的感觉。”

陈茜听了,十分镇定着,不语。

我却是异常好奇,脱口:“生不如死?怎么会……”

“有人喊做贼,我出手帮了,结果如何?真正的贼却指道我与贼为同伙,差点被愚昧的百姓打死。有人调戏民女,我也帮了,可一切都是那女子的勾当,我破坏了她的好事,差点被她给阉了。后来我进了周国宫城,被当成狗一样关在宫殿里养着。”

他说着,顿了顿,最后道出一句感言:“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一件事:我呆在陈朝里,可以作威作福,就算杀人放火,百姓也不敢拿我如何,可我到了周国,就好比绢帛变为布衣,周国的百姓都敢得罪我,甚至瞧不起我。”

我呆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身旁的陈茜却与我相反,神色很是平静。他回话:“顼,你在周国受苦了,为兄什么也帮不了你,只能尽力补偿你。”

陈顼背倚靠着船栏,亦也很平静:“其实我说这么多,也只是想告诉你——人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即使他是你的心腹,也总有表面做文章的时候,什么忠心,什么爱,都只是片面之词而已。”

陈茜一直听着,神色很严肃,而我也因为他的这番话也没了赏景的兴致。

——他一定是在嫉妒我跟陈茜的关系,一定是嫉妒身边没有像我这般忠心的人,所以用这些言语蛊惑陈茜,妄图离间我们。

我心里想着,对安成王很是有戒心。

河畔上的人们开始往河面上放莲花灯,载着一点烛火的莲花灯随风浮荡在水上,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时而聚拢,时而分散,甚至偶尔也会碰撞到画舫。

陈顼无心欣赏这些小灯,笑了笑,只说:“你要是不信我说的,我可以试给你看。你的韩子高真的会因为忠心,什么都肯为你牺牲么?——今夜就能知晓。”

他放下酒坛,在我疑惑的目光之下,移步到陈茜身侧,大胆扯下了他的玉佩,并且投进了河水里。

我大惊失色,眼望着那玉佩坠入水中。

他却高傲又严肃的对我说:“去把它捡回来啊,韩子高!让我看看你到底对我哥哥有多忠心!”

咬了咬牙,我立刻卸下腰间的佩剑,不顾一切地翻身越过船栏,纵身跳入了这秦淮河水里。

“你快回来!蛮——”

陈茜大喊,试图要阻止,可惜已经晚了,当他的话语刚刚说完,我已钻进了水里,像鱼儿一样往深处游,寻觅那块沉下来的玉佩。

不知找寻了多久,我始终没有找到它的踪影,大概它是早已沉到了秦淮河的深底。

我不敢再往下游,只怕那样做将会危及性命,便转了方向,一直往上游,等冒出水面,这才发现岸上群聚着许多人。

我奋力往岸边游,好不容易上得了岸,回头望了一望河面上,已不见陈茜所乘的画舫,因浑身湿透且无力再跑,只能呆呆立在岸边不走。

原来看热闹的人们见我活着从水里出来了,就不再停留岸边观望,径直散开了,没有一人关心我有没有受伤,更无人关心我跳入河里的理由。

我身着湿衣,让夜风吹了一会儿,全身顿时起了寒凉,心里禁不住想要一件干衣暖和身子。

心知陈茜一定急着四处找寻我的下落,我忍耐着,一直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脑海里也一直在回放着当初与他在灯会上失散的情景,坚定只要站在原地不走动,那男子终究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果然,过了许久,极似陈茜腔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阿蛮——阿蛮——”

我立即回头一望,果真见他从大街的那一端匆忙奔跑过来,手里抓着我的佩剑,他的亲弟弟陈顼跟在他后边,也一同奔跑着。

他到我跟前,将我搂抱在怀里,高兴道:“太好了,你没有事!河水那样深,我真怕它把你给带走了。”

我满腔歉意的对他说:“对不起,玉佩……我没有找到……”

陈茜松开我,破口道:“那破玩意儿怎么能比得上你的性命!”话落,赶紧解下身上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

随之,他又斥责起安成王陈顼:“阿顼也真是!好好的一个赏月夜,全让他给破坏了!早知会如此,就不与他一起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赶到,我从陈茜的肩头望过去,看见陈顼喘着气,一脸的受挫模样,兄长的这番话,他大概是听到了,什么话也不回答。

“我,我想回去了,好冷……”我出语,心知大家都已兴致全无,加上夜风吹在我身上而让我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寒意。

陈茜心疼我,立即答应了:“走吧,再站着就会染上风邪的。”

他第一个迈步,我抓着披在肩上的那件干衣的大襟紧跟着,陈顼是第三个迈步,慢悠悠地跟在我的身后。

三人一同回到宫城,行至岔口,本该是各自分道而走,陈顼就像是多出来的影子,却是一路尾随,不仅入了陈茜的寝宫,还呆在那儿悠闲地喝茶。

我更换了湿衣,穿上干衣,从里殿里出来,依旧看见那男子还坐在桌边,他一手握着茶杯,还在与陈茜聊话。

陈茜对他说:“玉佩是找不回来,但忠心是已经表明了的,眹不希望下次你又让他去跳火海。”

那男子轻轻哼了哼,脸上浮着一丝冷傲,对陈茜说:“皇上何必这么宠爱他呢?他现在看起来似一只猫,但难保将来不会变成老虎。”

“阿蛮怎么会是老虎呢!”陈茜袖着双手,怎样都不肯相信他的话。

“就像侯安都,听闻他过去与此逆臣结交甚好,怕是学了他的德性,对后主不利。”陈顼一脸平静,一步一步地蛊惑面前的兄长。

陈茜板着脸,不语。

我亦不敢贸然上前,都只静听那男子接下来的言语。

他又对陈茜提出了一议:“如果皇上肯割爱,将他调去乘风殿任詹事,臣弟保证一定管好他。”

插入书签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