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

十月,深秋,江南各地橘园里的橘子红熟了,橘园里的人们开始忙碌,将那诱人的、好似灯笼的果子从枝头上采摘下来,满满地装了一箩筐,又一筐接一筐地放置在地上,然后抬上农车,拉到大城小镇里的市集去卖。

上好的个儿大的且味道又甘甜无比的橘子,也在这个时候后被挑选出来,一筐接一筐地整齐地摆放在运船里,沿着漕运河流,穿过水乡,一直送往京城建康。到了目的地,这些鲜熟的果子又一筐儿齐齐放置在空地上,让光禄卿珍馐署对账查验,之后藏于宫中冰窖内,有传唤时,才有宫娥拣上几个放在盘中,端送过去。

橘子几经转折,转到了我手里,我拿起一个又大又好看的,剥开了红果皮,取出橘瓤放在小碟上,准备端给在院内弯弓的陈茜。

刘公公叫住我,提醒一句:“大人,您先尝了一片再送进去,这橘子虽说是上好的贡橘,但难免会夹着几个带酸的。”

我立即按他说的,拿了一块橘瓣塞进嘴里先尝了尝,说道:“没事,是甜的。”立刻端送过去,至陈茜身侧,告知:“橘子来了。”

他弯弓搭箭,瞄准靶子中心,没有收神,只张口吩咐我:“喂眹一块。”

我拿起其中一片,塞进他嘴巴里,他一咬橘瓣,马上放箭,咻地一声之后,箭矢钉在了靶子上,他咀嚼着果肉,一边嚼一边赞:“嗯,这个果熟得甘甜。”

我答道:“当然,我尝过的。”

他吃完了一片,向我微微张口,示意让我再喂他一回,我有些不乐意,望了望他的双手,道:“你的手不能用么?”

他随口找了一个借口:“握着弓,手脏呢……”

这个理由我反驳不了,便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一片接一片地塞进他嘴里。

他弯弓搭箭,玩了一会儿,大约觉得一个人这样玩腻了,随后叫来老太监,吩咐:“速去乘风殿把安成王叫来。”

老太监应声而去。

他又命令我为他再剥一个橘子,我一边剥一边好奇地问:“不是练得好好的么,唤他过来做什么?”

陈茜回答:“自然是一起练练。”接过小太监从靶子上摘取下来的箭矢。

我取出被包裹在橘皮内的肉瓤,说道:“你何不叫我?难道你不喜欢我陪你一起练?”

陈茜否认:“不是,眹很久没有见识阿顼的射箭本领了,想看看他进展得如何。”

我毫不犹豫地下了断言:“上回,他能暂时克住周迪,也算是有本事,骑射一定也不输给别人。”

陈茜不这么认为,他道出想法:“有些人,骑射很厉害,但是未必有足够的计策,而有些人呢,骑射没有那么厉害,却满腹计策,你以为个个都像眹当年那么厉害么?”

我一听,觉得他分明是在夸赞着自己,想要睥睨他,却是不敢。

说话之间,安成王陈顼已然在老太监的指引下来到了,向陈茜微微躬身,脱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那句‘皇上万安’。

陈茜二话不说,直接将弓递到他面前,那安成王直起腰,看着那张弓愣了一愣:“皇上这是……”

陈茜平静地作答:“忘记了么?以前很小时,你跟眹一起练骑射。”

安成王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猜想到了他的意思,恭敬道:“皇上……是想叫臣弟一展射技?臣弟的本领哪里比得上皇上,皇上还是不要让臣弟献丑了。”

陈茜执意要把弓递给他,并以威胁的口吻严肃道:“这是命令。”

安成王不敢违抗自己的兄长,只得伸出双手接过弓,接了小太监呈上的箭矢,向靶子一连发了三次箭。

陈茜吃着橘子瓤,袖着手旁观,还记得轻声问我:“阿蛮,你觉得他有多少胜算能全部射中那靶子的中心点儿?”

我望了陈顼一眼,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陈茜忽然微微皱起眉,不知道心里头是何想法,也不告知,我看见了,心里猜测他大概是不希望那个男子能连续射中靶心,因为他是兄长,而陈顼是他的弟弟,兄长总是有那么点儿自傲,永远都不愿意弟弟超过自己。

陈顼射完了箭回来,陈茜就迈步走近那靶子,我跟他一起走过去,跟他一起看了一看那靶心,靶子上的三支箭,只有一支是钉在了靶心上,另外两支却离靶心很远。

陈茜微微露出笑容,冲陈顼道:“顼,你退步了。”

陈顼垂眸,也是微微一笑,恭敬地回话:“是的,臣弟在周国当人质时,不曾有机会练一练骑射,会退步也是无奈。”

我盯着他的面庞,心里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冥思了一番,可怎么也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陈茜慢慢地往回走,又道:“看来,上回眹命你去击退周迪,是让你受苦了,你能活着回来也实属不易?”

陈顼答道:“臣弟全靠有良将在身侧,没有良将献策,臣弟恐怕那一日也无法平安回来。不知皇上知不知,侯瑱生前就是靠侯安都献的良策才打得胜仗!”

“眹当然知道了!当时,有臣子悄悄告诉过眹这件事,安都确实聪明过人,是个打仗的良才,可惜啊……他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眹,而且,眹还怕留着他让他继续骄傲下去会乱了朝纲和军纪,只好……”

“臣弟明白,臣弟觉得皇上是杀得好,如此逆臣,若纵容下去,让朝臣效仿下去可就败了朝廷的严正之风。”

陈茜轻哼了一哼,反问他一句:“顼,你知道朕最讨厌什么人么?”

陈顼冥思一番,但又不敢说出口,生怕猜错了会惹怒陈茜,他索性选择沉默。

陈茜不强迫他回答,自己道出答案:“眹最讨厌大奸大恶之人,朝廷里若是有奸臣,眹一定揪出来杀之,当然,不仅朝廷,家族里要是有这样的人,眹也绝不会姑息。”

我跟随在陈茜身侧,听着,偶尔瞥了安成王一眼,竟在那一眼看到他的前额上微微冒出少许汗珠。如此凉快的天气,只是射箭是不足以令人流汗的,既然如此,他奇怪地冒出汗,这把汗大约是冷汗了。

看在眼里,我笑在心里,插上一句:“正是,不能让这样的人坏了朝纲,损了皇族的颜面。”

陈顼听罢,立刻对我瞪眼,露了本相,陈茜回头的一瞬间,他又很快地收敛了,附和着陈茜:“皇上……所言极是……”

陈茜指了指石桌案上的橘子,对他说:“这果子,眹尝过了,很甜,你拿一个尝尝,一会儿眹再命人送一些到乘风殿上去,让敬言和你的孩子也尝尝。”

陈顼恭敬道:“多谢皇上。”

陈茜又补充一句:“对了,果子吃完以后,记得这皮可别立刻丢了,交到御医馆,让御医曝晒三年制成陈皮,这玩意儿可是好东西。”

陈顼谨遵他的吩咐,再度恭敬:“是。”

陈茜接过太监呈上的弓和箭,发了一箭以后,令太监将它们收起,又下了命令:“把马牵到这里来!”

我闻言,甚是担忧,忙劝阻:“才刚射了箭,这么快就要骑马,会累坏了龙体,还是歇歇再骑吧?”

陈茜的心情甚好,不听我言,执意道:“眹叫顼来就是为了练一练的,光射箭不骑马,眹的颜面难以挂得住,要是眹累了,你给朕捏捏脚就是了。”

我奈何不了他,只能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一会儿,太监把三匹马牵来,我与他们一起骑上了马背,跟随着他们,快马加鞭地奔出宫城。

路上,陈茜对跟在马后的的安成王陈顼大喊一声:“顼!咱们就看看谁能把对方甩掉,你要是被眹甩出一条长街,明年六月就自愿到麦田去收谷子!”

陈顼回答一声:“要是臣弟把皇上甩出一条长街,那皇上就要把韩子高调去乘风殿当詹事!”

我闻此要求,瞬间失色,但听陈茜高兴地答应一声‘好’,猛然大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对他说道:“茜,你怎么……”

陈茜目视前方,咬了咬牙,打断了我的话:“眹不会失手的!”猛地向前冲去。

我紧跟着,与他穿过一条宫中长街,适逢一女子悠然闲适地从前方走过来,她一见快马猛冲上去,吓了一大跳,赶紧躲开了去,我经过她身旁,回头望了她一眼,认出了是那个叫玉泱的能歌善舞的女官,冲她笑了一笑,继续往前冲。

三人陆续奔出宫城,绕着宫城驰骋,引得街上鸡飞狗跳,那男子生怕撞上无辜百姓,于是拐进人影稍少甚至是冷清的长街小巷。

那追赶着我们不放的安成王突跃上来,陈茜一见,咬了咬牙,快马加鞭,冲了上去,拼了命地超过他,我也拼命地紧跟着他。

就这么彼此追赶和超越,等返回宫城,陈茜带着我又一次超过了正处于得意洋洋之中的陈顼,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猛冲,即使已经达到目的,将他甩了一条街,仍旧不放松,不缓速,一直冲回到出发地。

他下了马以后,满面带笑,我随后也下马,用袖口替他擦去脸上的汗珠,替他擦完了才又替自己擦。

陈茜高兴道:“你看,眹就知道他甩不掉眹,兄长总是比弟弟厉害。”

我却高兴不起来,隐隐担忧:“你把他刺激坏了,迟早会把他逼上悬崖。”

陈茜镇定得很,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样的结果会真的发生,肯定道:“你就相信眹吧?虽然他看起来像是很厉害,看起来是成竹在胸,但他有好几年是呆在宫里当值,有好几年是在周国为人质,不像眹这样跟着先帝历经好几年的铁马风霜。他没有太大的本事,做大事只能靠身边那几个谋臣,眹要将他的谋臣调走了,他还能干什么事?”

我听了,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是那安成王赶上来了。

他勒住马,汗水淋漓,着了地就开始擦汗。

陈茜趁他擦汗的时候出语:“顼,你跟上来实在是慢了一点啊!”

陈顼拱手,依旧恭敬:“皇上骑得太快了,臣弟一时追赶不上。”

陈茜笑了,说:“那你可要记得明年六月天,要到麦田里去帮耕主收谷子,眹也不想让你太累,到时候会派一些朝臣陪你一起去。”

“多谢皇上,臣弟一定记得。”陈顼一副恭敬的态度,目光瞥向我时,却又分明地判做两人,他的恭敬只是对陈茜一人,就像我只对陈茜尽忠一样。

陈茜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迈步往前走之时,冲他道:“顼啊,咱们亲兄弟一场,你也不用太对眹恭敬如斯,行兄弟之间的小礼就好。”

陈顼依命,把马儿交给太监牵走,跟着他一起走近石桌前。

有位宫娥端了清水上来,陈茜第一个卷起袖子拉我与他一块儿洗了手,然后才让陈顼第二个洗。洗干净了手,他自己抓了一个橘,自己剥皮,瞧了我一眼,把橘瓤掰成两半,塞一半到我手里。

既然与陈茜是亲兄弟,陈顼便也丝毫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一个橘,自己剥开皮,埋头慢慢地吃了起来。

还没有吃完,陈茜便向我提议要去凫水,不搭理他了,带我到一条源自宫城外却穿入宫城之内的小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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