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125章

当晚,我把他放进浴盆里,蹲下身,替他洗浴,他一点也不乖,一碰水,就玩起水来,拍打着温暖的水,肆意飞溅而起的水花落到我身上,将我的衣袍弄湿了一片接着一片,我几次劝他安静下来,他总是不听,依旧很开心地制出水花。

替他洗后背时,他愉快地对我说:“爹爹,亚父要给我弄鸭子来。”

我抬起头,稍稍有些难以置信:“你问过他了?他答应了?”

他嘻嘻笑开了,说:“我要牵着鸭子玩儿。”一点也不理会我的问话。

翌日午后,他满屋子乱跑,一边跑一边嚷:“鸭子呢?鸭子呢?”见不着活着的鸭子,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闹起来,嚷着:“没有鸭子……亚父骗人……”

我忙安慰他:“别闹,这里是宫廷,不能乱闹。”

他不听我说的话,依旧哭闹不止,我拿不出办法,只干着急。

过了一会儿,陈茜回来了,我心里愈加着急,伸手要抱起他,但他不肯让我抱,推开我的手,继续哭。

陈茜走上来,见如此情形,疑惑道:“这里怎么了?”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到他身边,说:“他总想要鸭子陪着一起玩耍,找不见活鸭就哭了。”

陈茜一把抱起他,哄他道:“哭什么,屋里哪里有鸭子,都在花园里呢!皇上现在带你去找鸭子。”径直往屋外走。

我紧跟着上去,刚到花园里,立刻就见两只鸳鸯,各由太监捧在手里头。

韩念华这回高兴不已,而我却是大吃一惊,无力地指着那些鸳鸯,脱口:“你……你从哪里弄到的活的鸳鸯?!”

陈茜靠近鸳鸯,让韩念华伸出小手随便摸一摸它们的头和长颈,回答:“眹只是命人用小鱼做饵,在空中垂钓,将它们引诱了过来。”

我纳闷了:“你叫人把鸭子送过来也就好了嘛,干嘛非要辛苦地去捉真的鸳鸯?反正,他总把鸳鸯当成鸭子……”

“他嘴里说的是鸭子,可要的就是鸳鸯,眹要是叫人把鸭子送来,他不喜欢,那才更棘手呢!”陈茜倒像很了解那孩子似的,一句话就那样认真了。

我无奈,只立在一旁看韩念华笑着玩逗那两只鸳鸯。

他逗它们玩腻了以后,到了傍晚,陈茜即命人将鸳鸯一双放生回到那条小河。

打自从韩念华嘴里得知有鸳鸯飞进宫城里来时起,这男子一有空闲就喜爱到那条小河的河畔去,立在那木栏旁观赏它们捉鱼和嬉戏。

我从宿卫台回来,走到他身边,他总是很出神地看着鸳鸯,看累了就牵住我的手,转身,命我搀扶着他,与他一道在宫城里散心。

四月,梅雨又至,陈茜坐在廊子里,边看着雨落地,边哼唱着山河调,我陪在他身边,不发一语。

良久,他忽然停下音律,喃喃:“下下个月就是六月夏天了,那麦子也该熟了……”偶一回头,冲我道:“咱们去看看顼是不是在认真收麦子。”

我微一愣,问他:“你的意思是……要光明正大地看他收?”

陈茜朗笑起来,笑完了以后方才答:“咱们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咱们只能换了装,在旁边看,不然他会恨眹的,以为眹在监视他。”

我恭敬如斯,实话道:“恕我直言,不管你是光明正大地看还是换了装窥探,这都是在监视他。”

陈茜一脸悠然,脱口:“眹已经历过收庄稼的滋味了,如今也得要让他经历一次,这对他有莫大好处。”

我没有回话,心里却觉得他是在敷衍,觉得自从那年发生了陈昌对他大不敬并威胁到他的帝位而致使他下狠心斩草除根以后,他对亲人当中的年轻男子甚至是同辈的男子都怀有了防备之心。

安成王陈顼是他的亲弟弟,他关心他,处处关照他,但是,因为陈昌的事,他不得不也对他心生警惕,生怕他有篡位之念。

他大概是想趁安成王尚无此大胆念头之前,提早地消掉他过人的狂妄和凌人盛气,令他不敢横生野心,只乖乖地在宫城里当一位王爷,当朝廷里的一个臣……

须臾,他又反复哼起了由他自己所作的山河调曲,露出悠闲自在的模样,像去年那样,年年都期待着耕田里的丰收喜讯。

然,不论是他,还是我,其实心里头都很明白:在江南,那些庄稼不知已丰产多少回,可是在民间,仍旧有百姓吃不饱,日子过得很贫乏,因为——在远方,战火还在持续,只要有一日还有打仗,粮仓里的粮食都要用作军饷。那些庄稼人将辛苦种出来的粮食上交为税,税再为军饷,最终,不得不挨饿。

这个男子,几乎每日所忙碌的,一是安抚百姓,尽力让百姓有衣有食,二是想方设法熄灭战火,他想像陈霸先那样当一个受天下百姓尊崇和爱戴的明君,日理万机,结果,却积劳成疾,伤了身子。

梅雨过了以后,陈茜开始咳嗽,无论白日黑夜,总是时不时地咳嗽,有一个夜晚,我被他的咳嗽声惊醒了,扶他坐起来,轻抚他的后背为他顺顺气。

见他还在咳,我抚着他的后背,担忧道:“叫御医来看看吧?”

他举起一只手,摆了摆,回道:“不用了,喝一口茶就好。”

我忙下了榻,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地喂他喝下,他喝过茶水以后,润了喉,暂时不再咳了,躺下去继续睡了。

我放回了被子,重新在他身旁躺下,抱着他,至此不敢合上眼,生怕一合眼睡着了以后,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第二日一早,我还是唤御医过来给他诊病,御医静静地为他诊了一诊脉象,又询症一二,观其面色,尔后下了方子,我有机会瞥了一眼,大约是:沙参五钱、麦冬四钱、玉竹五钱、川贝母二钱、天花粉二钱六、南杏仁三钱三、百合二钱六、扁豆二钱六、甘草二钱。

陈茜一边咳一边摇了摇手,吩咐道:“叫……咳咳……叫御医多加一钱甘草……咳咳……”

我思量了半刻,劝他:“是药三分苦,稍凉了就一口气喝个精光,甘草这味药也不见得吃多了都有好处,吃多了反而害死人。”

御医听罢,附和我道:“韩大人说的确实如此,皇上,凡是药皆有坏处,不能多吃,适量为宜。”,然后向陈茜拱手作揖,恭恭敬敬道:“一会儿还请黄航按时服药,卑职就此退下了。”一转身,就如所言那般,退了出去。

陈茜轻轻哼了一哼,咳嗽又马上复发,他一手捂住口咳着,一手抓过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稍稍缓解了一些。

我见他病成这样,提议道:“既然近日龙体不适,就不要勉强勤于国事,好好养病,多加休息为好。”

陈茜不同意,严肃答:“国家大事,不分昼夜,不分眹有疾无疾,当来时,定然要管,若是不管,则必然耽误了时机,让千千万万百姓受苦受难。”

我垂手,不再言,那几日里一有空,都搀扶他到御花园里去散心,芒种过后的六月天,江南的湖泊及大小池塘里都开满了荷花,碧莲遮阳,盖满半边天,芙蓉出水娇娇艳艳,无论大叶与花,微风吹来,同时悠然摇曳,好一个自在。

七月大暑,他的病稍稍转愈,此时心情甚好,便写了诏书,于丁丑日向天下宣布。

诏上曰:朕以寡昧,属当负重,星龠亟改,冕旒弗旷,不能仰协璇衡,用调玉烛,傍慰苍生,以安黔首。兵无宁岁,民乏有年,移风之道未弘,习俗之患犹在,致令氓多触网,吏繁笔削,狱犴滋章,虽由物犯,囹圄淹滞,亦或有冤。念俾纳隍,载劳负扆,加以肤凑不适,摄卫有亏,比获微痊,思覃宽惠,可曲赦京师。

三日后,我偶然路过宫中里的一个湖,正巧遇见一群年轻的太监在小心地采摘莲蓬,甚至还乘上小舟到湖的中央去采。

江浙人,大都喜欢吃新鲜的莲蓬,我亦不例外,于是向他们讨要,他们不客气地抓起了一把,递给了我。

炎热的夏日,除了吃冰镇的瓜果消暑,吃莲蓬也有此效用。

我用左手臂弯夹住那些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莲蓬,左手则执一个莲蓬,用右手指尖剥出莲子,再用指甲剥开它稍厚且韧的绿表壳,取出里头的鲜嫩白莲子肉,放入口中一嚼,腔里立即弥散出一股清爽的甘甜。

路上,我又遇见一女官倚在雕栏旁歇脚,正缓缓扬着手中的香帕驱热,她一扭头过来,却不是陌生面孔。我微微记得她,大方地将两个莲蓬递到她的面前,她瞧了一眼莲蓬,又瞧了瞧我,愣是不接。

怕她此生没有尝过,我出言:“很好吃的,吃了能消暑。你……不是江南人么?”

她启唇,答道:“不是,我祖籍会稽山阴。”

我一听,知是同乡人,高兴起来:“那太好了!我也是山阴人!——拿着罢。”

她又瞧了一眼我手中的莲蓬,犹犹豫豫着,没有敢接:“姥姥说:接人一样东西,欠人三分情债……”

我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了才答:“上回我跟皇上骑马,吓坏了你,这个算做是歉礼。收下了它,玉泱!”

那女子好半会儿才肯伸出芊芊玉手,接下了我所赠的莲蓬,道了一声谢。

我继续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含笑道:“你姥姥说的没有错,接人东西,欠人情债,你可要小心着点。”

她猛然紧张起来:“我我……我不敢!皇上的人,我万万不敢,否则就自尽!”

我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走一面笑,直至回到天子寝宫——有觉殿。

陈茜沉着脸,面向我,带着疑惑道:“你还没进殿,眹就听见你笑声,你在笑什么?”

我定立在他面前,不肯实说,只敷衍一句‘没有’。

“没有?”他更甚好奇,甚至质疑着我,目光落到我的手上,又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绿绿的,像是莲蓬?”

我把莲蓬举到面前,让他看清楚。

他一看,高兴不已,脱口:“去哪里弄来的?快给朕剥剥。”

我把莲蓬都放在案上,随意拿了一个,一边剥一边道:“现在是采摘莲蓬的时候,我刚好路过莲花湖,看见一群太监在采摘,就问要了。”剥出了新鲜嫩白的莲子肉,放进陈茜的手掌中,接着又剥了第二个出来。

本来说好收麦子的那一日,他要乔装成士族的样子去耕地里窥看安成王挽着袖子像耕农一样在烈日下辛苦收割的情景,无奈他在那个日子偏偏龙体不适,没有去成,只能派了一个探子前去窥探,黄昏时,那探子回来禀报,说安成王没有偷懒且把脸也晒黑了。

后来那一日早朝,陈茜就专门盯着安成王看,一见自己的亲弟弟是整一张几近乌黑的面庞,便确信了探子所言属实,他立刻当堂赏赐了安成王。

他每每一见安成王那张突然变得几近乌黑的脸,就禁不住笑了,与我笑说:“现在整个宫城里,谁是最英俊威武的男子?——自然是眹了!自从眹看了阿顼的那张乌脸之后,最近总是有心情照照镜子看自己。”

我叹了一叹,无奈道:“安成王真是可怜,遵守了约定,还要被兄长取笑。”

陈茜不太同意我的想法,立刻反驳:“他哪里可怜了?他一点儿也不可怜,眹又没欺负他。”

我把剥出来的嫩莲子肉递给他,坦言:“你已经在欺负他了。”

陈茜一抓就抓了两个,一个塞进嘴巴里,另一个则喂给我吃,并说道:“亲兄弟之间,难免会有些互相比较,贵族里尚好,皇族里的话,眹已经算是疼爱他,关心他了!”

这番话的意思,换做是以前,我一定不懂,但经发生了暗杀陈昌的事情以后,我渐渐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唯我独尊’以及‘权势第一’,在整个宫城里,只要有权欲,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暗暗相杀……

插入书签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