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攻城从四更天直到了傍晚，才渐渐弱下来。
储熙蹲着给条子的胳膊包扎着，他条子哥几乎是一人守了一个垛子，坚持了一天，撒尿都是在城墙根上解决的。
但饶是像条子哥这样的人，也是累了个半瘫。
听着旁边曹兴给老叶汇报：死伤百十来人。
都还没顾上统计具体死多少，伤多少。
反正储熙看到的是轻伤的都没下去。
二百来个乡勇也都在搬运，投石，替换，没一个逃跑的孬种。
还有五十来个好手和副千总在城门处牢牢钉着，怕城内有人里应外合。
到现在对面共计进攻了三次，一拨比一拨间隔时间长。
第一波最猛，可能是想一鼓作气，趁天不亮拿下他们。
没成想上来就给炸懵了，没成功。
再后来，天亮了，对方一直也没讨到什么好儿。
求援的回来后又再被派出去继续求增援。
南边说要防边境上增援的五万人马，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北边说物资人手都匮乏，只能自卫。
后方的都督府倒是觉悟高：顶住，马上派人。
可六七十里路程，到现在连个人影子都没看到。
城里府衙、乡绅和乡亲自发组织的送温暖也一直持续着。
其实水，吃的，药品都不缺，军医、城里大夫不管有证的，无证赤脚的也都在坚持救护伤员。
就是缺人，能打仗，会打仗的更缺。
夜晚来临，才是最难熬的。
储熙焦躁起来了，是跟老叶打声招呼带着小叶和俩哥哥跑路还是怎么滴？
这老东西肯定死都不会离开的。
现在走确实有点儿不讲究，可死在这儿也太委屈，起到关键作用的是爆球，他们三四个走、留都没多大意义。
真就是攻克，人家老叶好歹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他们呢？几个蝼蚁，兵籍都没有，死了连个渣渣儿都不是。
也许对面的也累够呛，需要修整一晚上呢。
也许明天一早援兵就到了呢。
此刻吃饱的老叶却把储熙叫过一边，边喝水边说：
“熙熙，到非常时期了，今晚再进攻，你就带着你俩哥把小松打晕抗走，出城去京都。”
啊!这老叶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
想问他要不要一起走，可知道问也是白问，算了。
仿佛看透她想什么的老叶。
“让你们把小松弄走，是因为他不是我的兵，要他是，城破了，他得第一个冲在前头。”
所以，想劝他，免了吧。
储熙看着这倔强的老头，有点儿想薅光他的山羊胡子。
“小松明年的考试就靠你了，他那个脾气你多担待，名义上，他可是你表哥，你得管他一辈子。”
正经完，这老小子就开始不正经了。
“我比他大...”储熙吸吸鼻子，心里很难过。
“你们要互帮互助，其实他挺佩服你的，就是开始关系没处好，脸皮薄儿，不知道怎么找补。”
说着老叶又递上来个荷包。
“这是我的俸禄，没攒下多少，你不用给小松，替他做主就行。”
丢给她，老叶转身就走了。
他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储熙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
事实证明，侥幸心理就是最特么坑人的东西。
亥时左右，厮杀声，爆炸声，哀嚎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爆球丢完了丢石头，石头丢完了丢老百姓运上来的砖头瓦片。
饶是这样。
对面趁天黑还是摸了上来，上面的也是利用天黑又拼命的盖了下去。
来来回回，不死不休。
储熙躲在正营口后方一处物资存放的方洞子里，正前方就是条子、大飞和小叶。
他们三个人守两个垛口，对面冲上来，她就放冷箭，摁下去，她就等着。
别的她也没法子。
这是战争，她一没经验，二没阅历，三没战斗力，能顾住两个亲人和被拜托的人就是眼下最大的事。
三更天，进攻最凶猛的时候，城内黑衣人还是来了。
城下忽的乱了起来。
她跑过去居高临下看着。
十来个黑衣人直冲城下，老叶也第一时间带着四五人从一侧墙梯往下冲。
她也背上还剩的半捆箭跟了下去。
大飞示意小叶跟着储熙，他能顶住。
小叶瞅了瞅城下，丢下长枪，举剑跟了过来。
底下五十人已等了一整天了。
此刻已厮杀成一团。
但黑衣人战力太强了，不是守城兵士可以抵挡的，转眼间就死伤过半，而黑衣人几乎无损。
老叶过去就厮杀成一团了，小叶也顾不得她冲过去朝叔叔边上打去。
太乱了，不好放箭。
几个喘息间，老叶也挂彩了。
扛不住呀。
高壮的副千总红着眼看着这一切，他们已经冷眼看着兄弟们拼一天了。
现在轮到他们拼命，没想到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他在火把上引燃随身带的俩爆球，大喊着退后，抱住一个快到城门口的黑衣人随着两声巨响，同归于尽了。
惨烈至极。
蹲在半截台阶上的储熙看的胆战心惊，呕心抽肠。
没有办法，他们不是对手，再拖下去城门就守不住了。
她仔细瞅了一遍，这里面没有被她敲诈的那黑衣人，他不在这里。
但应该也在不远处。
就在此时，城里又冲出四五个黑衣人，速度极快。
储熙心想，完蛋了。
还没冲到城门口，五人里其中一个手一抖，一枚信号弹带着哨声冲向天空。
瞬间亮如白昼。
手一抖，她这箭差一点儿冲着几人射出去。
刚看不清，这信号弹一亮，她发现，是有区别的。
后边来的是黑纱裹面，手上清一色重长刀。
那个人的人？
果然，几人冲过去照着先前的黑衣人就砍，刀法凌厉，力量满满，全是致命的杀招儿。
放信号弹的那人战力最强劲，眨眼功夫就砍死两个。
这局势就不一样了。
储熙还抽出空来放了两箭替小叶缓解压力，一箭射中黑衣人肩膀，一箭膝盖，小叶顺势刺死一个。
老叶看准了局势，大喊着，让大家小心不要伤到帮手。
这难道就是储熙说的两方人马。
先前占优势的黑衣人眼看也死伤过半，其余六七人又朝来时方向准备开溜。
逃跑的空儿，又折损三个。
后来的五个也不理老叶他们，径直又去追逃跑的黑衣人。
乱做一团的内城门又安静了下来。
副千总战死了，老叶又安排了曹兴负责继续守城门。
底下开始清理尸体，安排岗位。
马不停蹄的老叶带上几人又往城墙上跑，蹲在半道的储熙也跟在后边艰难的往上爬。
黑衣人闯门时刻也是外面攻势最强劲的时候。
他们爬上来时，城墙上已打成一团。
几人又如机器一般冲入战斗。
爬上爬下累的气喘吁吁的储熙也只能瘫坐在地上放冷箭。
大飞哥也受伤了，疼的她心直揪揪，他跟条子和雷雷还不一样，他最无辜，没有前因后果，就是为了她一个人义无反顾。
小叶正在墙上打的玩命，被一个刚爬上来拿个长枪的士兵狠狠的扎在了大腿上。
她一箭穿喉了那小兵，跟个血葫芦一样的条子哥又把人盖了回去。
因着城门没打开，上来的这些终究还是被压了下去。
这样的近战，厮杀，让储熙有种在噩梦中想醒醒不过来的感觉。
又快黎明，对方收了兵。
储熙正在给小叶包扎大腿，血流了一地，但还得庆幸不是大动脉。
老叶却过来拍拍她肩膀：“去做准备吧，要发起总攻了。”
看着老叶一双猩红的眼，粗略包扎着的半个肩膀已被血渗透。
储熙无声的掉着眼泪，这让她怎么忍心就这么走。
现在城墙上一眼望去，飘忽着一百来个还能站着的也都跟血里滚过的一样。
物资也匮乏了，
老百姓从昨天半夜也不再来了，估计都出城了。
除了无力的难受她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天已经有了亮光，可以看到对方在修整队伍，黑压压的能战的还有两三千人。
除了他们拥有一座城墙，完全没有可对比性。
两夜一天，就个建制不全的守备营和两百来个乡勇，整个东南驻军一个援兵也没有。
熬到此刻，才是真正的绝望。
“老叶，我们弃城走吧，这百十来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一定要葬送在这里吗？百姓也都出城转移了，你已经做到极限了。”
她第一次带着哭腔，小声的说出来劝他的话。
“他们既然选择了从军，就是要保家卫城，就是要马革裹尸。”
老叶看着自己已经为数不多的下属，悲壮的说。
“可你看这样的政权、这样的上峰值得你们拼命吗？”
“我们拼命不是为他们，是因为自己的使命和信仰。”
听着叔叔的话，小叶苍白的脸上眼睛亮亮的。
看着小叶那表情，储熙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傻二愣子们，就是这样被扇呼上去报销掉的。
包括她的两个哥哥，也愣的不行，都没入兵籍，也没看出来有要走的架势。
估计一会儿她不忽悠，都走不成。
迎着第一道晨光，老叶一边在城墙上巡视一边高声喊着：
“吃饭了兄弟们，有什么吃什么，能吃多少吃多少，吃饱了干他奶奶的。”
“干--他--奶奶的......”
此时此刻，竟然还能有回应。
这是一支有根有魂的小队伍，遇上老叶这样的指挥官是他们的幸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