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二十九流浪狗1

第44章 (二十九)流浪狗(1)

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他又看到幺叔在路上挖坑,坑刚好埋住他的下半生。

白热的路在山间蜿蜒盘旋。

幺叔叫他往新挖的坑里埋竹签。

他将带有锋口的竹签插在坑里,用茅草严严实实地掩盖。

等候狸猪的陷阱,在茅草下面张着口,吐着锋利的牙齿。

这时,马涛赤着脚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向他招手。一路风过,路上的蒲公英蓬松着头四散逃逸。

陷阱就在马涛前面,也在覃操前面。他呼喊着,马涛像是没听见。

他朝他一笑,赤脚踏进了陷阱。

他不敢想象赤脚走在尖利的刀锋上会怎么样,如同小时候看的电影《新十二生肖》中的贝玛走在魔鬼布的尖刀上一样,那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的心像扭紧的麻绳,绕了几千几万道,一翻身,他从梦中挣扎醒来。

只是一个梦。

手一阵剧痛,纱布因血的渗透变得异常坚硬,由不得手掌活动,小指毫无知觉地卷曲着,指甲上的血痂硬硬的。

他躺在天桥下,将沾满灰尘的皮鞋枕在头下——身上值钱是皮鞋。看着天桥上上上下下的行人,他感觉有几千几万双脚从身体上踏过。震动抖落的灰尘歇了一身,任由它,他已经不在意了。

吃百家饭的人,很多东西都得放下。

要得到别人的同情,要使别人愿意掏钱,必须将最残忍的一面毫不吝啬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以此唤起人内心最原始的本能反应。一般说来,那种抱着募捐箱哭穷的人是得不到一个子儿的。为了生存,他只能忍着剧痛将纱布拆掉,将伤口暴露出来,这算是真情实意的表达吧!果然收入颇丰,一天的饭钱不用担忧了。这种工作非正常人愿意干,他可以忍受苍蝇吸允伤口,但无法忍受别人用放大镜来检验伤的真实,更无法忍受别人吐在破碗里的浓痰。

囿于书桌那会儿,他总觉得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群人,千方百计地想将残忍从幽暗的下水道带到灿烂的阳光下,众人弄不懂到底是残忍把乞丐带到了大街上还是乞丐把残忍带到了大街上。

当他踏上这条路时,终于在痛苦中得出结论:给乞丐不是授之以渔的恩惠维持着他们苟延残喘的生命,不仅延长了他们的苦难,而且压缩众人的良心。

普通大众不必做拄着他们走的拐杖,只需做保护他们的栏杆就够了。

很多时候这是他的奢想。不过人心也不尽坏得那么透顶。

一个满脸稚气的小男孩将一元硬币投在他的破碗里,小男孩傻傻地望着他,旁边站着他的母亲。她朝他微笑,虽然她的背景是那没有睡醒的天空,但他依然感觉她是那么灿烂。

他拿起一元硬币,不禁感叹:人生也不过是一枚轧不平的一元硬币,一面是鲜花,一面是残缺的墓碑。人为了得到承认而不断累积钱财,一枚枚硬币构成了物质的根基。奋斗一生,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不论背后有多少鲜花,前面都是一座墓碑。这也许还是比较理想的状态吧!人总是要累的,躺着,一切都不再奢望了,翻过身,一了百了。可是他还是那么年轻,什么都才刚刚开始,既然没有风风光光地活过,何来体体面面地死去呢?若是暴尸街头,野狗衔骨,真是枉为人。无论怎样,活着,无论是何种状态的活着,那也是对现实一切的蔑视。他开始习惯别人的白眼,唾液甚至拳脚。他知道对于一个乞丐,没有什么比别人对自己的关注更重要。他只想告诉别人:我不是被丢弃在角落里的一件破衣裳,也不是毫无知觉的尸体,我还是一个人,你们的同类。

很多人在他身上看到生活的希望,心中莫名涌动着一种满足,因为生活并没有将他们逼迫到如此境地。他成了一架生锈的露天磅秤,无论在他身上增加多少砝码都无济于事,毕竟那不是他的。他除了给人衡量生活的标准外,一无是处。

风雨吹蚀,化骨**。

即使是乞讨,竞争也很大。白天在天桥上和他一起工作的两个老年人,一个跪倒在地,地上铺着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宣纸。另一个拉着二胡,有时还扯着嘶哑的嗓子唱歌,歌声让过路的人无不驻足。拉二胡的在地下通道也见过,那是在下雨天,他的声音和着雨声,路人不禁为之落泪。他有些佩服他,毕竟他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吃饭,无关乞讨。

晚上睡在天桥下,被人袭击了几次,旧伤未愈,新伤不断。头部受了重击,还好皮鞋未被夺去。隐约中他也明白了个中缘由,这儿不是他的地盘。

留下也行,除非利益均沾。

他只能屈服。

讨来的钱一部分用于治疗,一部分用来吃饭,剩下的都交了保护费。

艰难的生活还在继续,他也渐渐体会到了生活的滋味。

想以前衣着光鲜趾高气昂到小食店买饭时,几个窗口的服务员拿着菜单扯着嗓子喊他帅哥,那会儿还真当回事——也只有他们叫得那么亲切。现在满脸污垢,衣衫不整去吃饭的地儿,一样是帅哥——也只有他们叫得那么亲切。于是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就那么回事。

他戴着破草帽掩盖着脸在天桥下和着灰扒着泥巴一样的米饭,生怕被人瞧见。在很多人看来,乞讨的人是不会吃饭的,街上那些一干就是一整天的老大妈老太爷的确制造了那样的假象。

“人是铁,饭是钢,三顿不吃响叮当。”从小就深受“雷不打吃饭人”教诲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照吃不误,只是吃得有些心慌。

除了在天桥上“工作”外,公交站台也是他的阵地。

乞讨,他还不够专业,这表现在他无法做到像安慰死者亲属一样一个接一个点头示意,他也知道他们兜里的硬币在叮当作响,但是谁又愿意把准备乘车的钱给他呢?至于那种递给他十元大钞,然后说找他九元硬币的男人,他尽量摊摊手表示很无奈。

那天他又遇到这样的情况,只好摊摊手。他也很无奈,他不是不想将所有的零钱拿来换他的二十元大钞,只是无能为力。

他愤愤地将二十元钱扔给站牌下卖报纸的大爷。

“找钱!”

大爷很无奈。

“报纸拿去。”

“算了。”他走开。一会儿又回来。拿起报纸夹在胳肢窝。

车还未来。他百无聊奈地将报纸翻到娱乐版。

车还未来。他把报纸叠着放在路的边沿上,屁股塌在上面。

车来了。

人走了。

风卷起地上的报纸,几个扑腾到了他的脚下。

随便翻翻,一则可信度不知是多少的报道吸引了他。很短,很简洁。一男子锯断小指骗取保险金被识破,该男子已被刑事拘留,案情正在紧锣密鼓地调查中。据男子交代,这是他第二次锯指骗取保险金。

他的手又隐隐作痛。

能被忘记的痛就不再是痛,可惜不适合**。

又该去上药了。

看医生就像看自己的伤口一样,令他眩晕。医生用生理盐水清洗感染发炎的伤口,听医生好心的唠叨责备,忍受碘酒刺鼻的味道。他想快点结束这样的日子,可是两个指头依旧麻木,血管中的血液已沉沉睡去。

晚上,做梦成了他的必修课。他以前晚上有写日记的习惯,王斐然给了他启发:写日记很适合那些随时准备或有可能死掉的人。现在他觉得还不如第二天醒来记下自己的梦更有意义。他把梦与现实进行错位,他想梦才是真实的,而现实才是梦。所做的梦大多是愿望改头换面跳了出来。譬如他梦见自己坐在亮堂堂的餐厅吃着肯德基,吃着吃着才发现自己没有一分钱,一阵惊慌,从梦中醒了过来。有时也不乏有物理刺激的参与,一次他梦见有一条狗衔着他的骨头往黑暗中拖,月光下的骨头泛着苍白的光,他醒来发现一条狗正蹲在他的脚旁,歪着头,泪眼盈盈地望着他。第一眼看见它就让他想起曾看过的一部战争题材的影视作品中的镜头:日军炮火覆盖了整个村庄,一条杂毛狗在倾圮的房子里没头没脑地寻找自己的主人。后来它在一只血迹斑斑的布鞋旁久久伫立着,屋外鬼子的枪炮声依旧很浓。它全身在颤抖,眼里流露出惊恐,却不愿离去。

那一刻他流泪了。那也是他第一次为国产的战争片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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