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关于汽车驾驶

去非洲,也许是头脑发热的决定,但想让它冷静下来,只有在路上的风能办到。

Y松了油门,道路上的箭头跳帧。他腾出一只手,转动摇把,把车窗摇下来,凉爽的风灌进空旷的面包车内,打了个旋儿,又出去,像过肺的烟。呼吸也踏上愉快的旅程。

这辆五菱宏光,是给小区超市送货的面包车。银灰色,款式老旧,身上有划痕,凹陷,车灯有蛛网裂纹。可怜,一把年纪还要自力更生的糟老头。

自“寂静日”开始,它就停在超市门口,一直保持车门半开,后备箱高高掀起的状态,像一盒因味道差劲而惨遭遗弃的罐头。挡风玻璃上落满了树叶开的罚单。

其实小区里陷入无主之地的车不少,也有很多适合长远距离出行的SUV。Y没有选择它们。当然,他撬不开车门是一个重要原因,但Y认为一次远行,需要和志同道合的伙伴才能走得久,所以说,不是Y选择了这辆老旧的面包车,而是面包车伙伴向他伸出橄榄枝——它的钥匙没被拔去,插在钥匙孔晃荡了好些日子,阳光瀑布,锈迹在攀岩。

Y动了心。他简单清理了车的内部。车厢里,有很多箱被雨水淋湿的泡面,饮料,以及超市常见的零食,薯片面包啥的。Y把这堆垃圾搬了出去,换上自己的垃圾。藤椅,书籍,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装着帐篷,睡袋,水壶,防潮垫,电筒,以及一些生火做饭的东西:便携的液化气罐,迷你的炉子,平底锅,刀具,砧板,调味料……

Y在城市里生活,工作。这些东西Y买了很久,一直无用武之地。Y并不认为自己是冲动消费,这些堆放在角落的物件,像一栋风干的大厦,给他一种富有的安慰。与此雷同,没有才华的作家的枕头下里总是垫着文豪的巨著。

而汽车不同。穷人比富人更需要车。富人坐在车里巡逻自己的地盘,穷人的一生只是路过,所以需要征服更多自由的土地。

今年24岁的Y早在大学时,就对用一生支付房子丧失了兴趣,他只希望能有一辆自己的车。不必太昂贵,可以在假期开出去远行就好。但停车位,油价,和考了三次才过的科目二,让他觉得有时候换换愿望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将他击垮的是城市的路况,和一次车祸。

Y是一名环境监测员,就职与一家环保公司。在Y大学毕业前,他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份工作。但当他急需一份工作时,便毫不犹豫选择了它。

这份工作简而言之,就是检测污染源排放是否超标。Y需要携带各种工具,跟着同事们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烟囱,管道,水渠,垃圾填埋场,土壤,噪声源……像做核酸一样,把烟枪插进管道内部,搅动一会儿,带走它分泌的样品。

这份工作离不开车。招聘栏上也要求取得驾照者优先。但招聘栏上没说,这其实是一份计件的工作。采的污染源越多,工资则越高。需要钱的年轻人们开着车,一整天都在寻找污染源的路上。午休时,他们找个僻静的路边,尽量靠近河流或树林,睡在车里,封闭空间的二氧化碳给他们的脑袋塞满铅块。总之,他们待在车上的时间,比采样的时间还多。

那时,Y刚毕业,是个牛犊。带他的前辈是万万不会把方向盘交到Y的手中。车虽然是公司的,但命总归是自己的。Y不以为意,开车耗费精力,并不是一件好差事。但一切总有意外。

在Y就要转正的前一天,前辈请了病假,Y和另外一位新来的同事临时搭伙,新来的同事不会开车,倒是擅长讲黄色笑话。方向盘的权利易主了。那是Y在拿到驾照后第一次开车上路。和科目三考试不同,没有冷漠,随时踩刹车的监考员,没有无情的指挥语音,一切海阔凭鱼跃。

但实际上,真正上路后,Y才知道自由是不存在的。他只是车流里的一粒分子。信号灯,尾灯,人群,斑马线,双黄线,白线,喇叭声,箭头,前方学校,交警的手势,高德地图,小电瓶突然变道,污染源,以及从新同事嘴里说出的男同笑话。他发出礼貌而规则的笑声,作为统一的回应。而他的脚在看不到的地方不停地松踩离合,刹车和油门是一对拐杖,维持车辆的运行。Y知道这是体外另一颗战战兢兢,正在接受驯服的心脏。

第一次开车,Y大获全胜。他没有出意外。即使在高速路上,他也驾轻就熟。(其实,高速路开起来反而最痛快。下班高峰的绕城高速除外),喜欢讲黄色笑话的新同事,在公司里也保持大嘴巴的风格,四处夸赞Y开车技术不赖。这让Y成功转了正。

意外发生在转正之后。前辈病假归来,此时,Y已经掌握了驾车的权利。前辈欣慰地坐在副驾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Y能察觉到前辈对于方向盘失手的落寞,他想,也许应该把权杖还给前辈,前提是需要一个契机,一次温和的过渡。比如说,上坡熄火后,新司机手足无措。

那天,他们所寻找的污染源是一种新型的水处理设施。外形酷似集装箱,里面装着日处理量十立方不到的化学池子。这些设施是响应国家号召“美丽乡村”而建设的,由于享受国家补贴,这也被做成了一笔繁荣的买卖。于是在农村,这样的水处理设施越来越多,像藤壶一样盘踞。Y开着车前往各个乡村,在稻香绿野里。穿梭。寻找。明明周围无人烟,偏偏圈起一块田地,硬化后,放了一尊集装箱在那儿供奉的圣地。

从集装箱的水龙头里,收集了一瓶样品后,Y继续前往下一个点。不得不说,现在,农村发展得不错,水泥路就像廉价的耐克鞋一样普及,这里没有信号灯,人也少,风景不错。Y几乎忘记了权力过渡的问题。在一处60度上坡时,Y熄了火,Y拧转钥匙,重新启动,他猛踩油门,车像一头愤怒的野牛,从坡上一跃而出,接着,车祸便发生了。

那是一条T字型的岔路。过陡的坡度遮掩了部分视线,导致Y没看到主干道此刻正有一辆载满黄土的泥头车驶来。在它一跃而出后,泥头车来不及刹车,即使猛打方向盘,也不幸迎头撞上。在巨大的撞击声里,Y吓得面色惨白,视线模糊(引擎盖被撞起来,挡住了视野),Y笃定自己要死了。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呆坐在座椅上,回顾了自己短小贫瘠的一生——作家之梦,未尽之孝,该死的处男之身,和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短发女孩儿。Y在那刻品尝到的痛苦,压根不是来自死亡,而是,在死到临头之前还留着许多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恍惚并没有维持多久。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从泥头车上跳下来,他也吓得够呛,他用拳头猛敲Y驾驶座的车窗,用愤怒的唾骂来缓解内心的惶恐。路边闲坐的农村大爷大妈,也集体围了上来,站在马路中央,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接下来的事,Y无力应对,前辈摘下安全带走出了车。

责任的分定得请交警来,你骂得差不多了,还是先做正事吧,看起来你挺忙的,车开得也不慢。前辈制止了那个泥头车司机的唾骂,让他在马路边先蹲一会儿,先冷静下。

前辈打完电话后,驱散了看热闹的农村大爷大妈,他们以为车祸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屏障,任何来往的车辆,都会给他们三分薄面——别围着了,已经给交警和保险公司打电话了,还有别的泥头车过来呢。这截破路修的没有章法,那么陡的坡,居然一块牌子也不立……

最后是Y。前辈敲了敲车窗,别搞惊魂未定那一套,下来帮忙拍照,我知道你很怕,但意外总会发生,学会怎么处理意外是一件更重要的事。逃避责任比熄火还丢人。

Y心不在焉地掏出手机,拍了现场的惨状。其实也不惨。泥头车撞的是侧面,只把保险杠,车漆撞掉了,车牌落在马路中央,像一张对折过的纸。引擎盖被撞得张开嘴,等待牙签鸟的检阅。不过还好,车还能开。而且战损版的车看起来更酷,来自某个废土。

一切完成后,保险公司的人也来了,理赔的事儿很简单。拍照取证,去车管所登记。年轻的泥头车司机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后,匆匆离去,他说自己的一车货必须按时到。临走前,Y对他道了歉,说自己确实疏忽大意了。而年轻的泥头车司机终于不再是惊慌失措的脸,他有点忧伤,要是把你们轧死了,我也差不多完了。后来去了车管所,Y才得知,泥头车司机的驾照早已在去年就被吊销。

回去的路上,Y把车交给了前辈。在加油站加油时,他两一起去了厕所,哗啦啦的水声里,前辈扭过头对Y说,撞车那一刻,我他妈尿都被吓出来两滴,可现在却怎么也屙不出来。

这是一则笑话。但Y笑不出来。难道死神索命前,先把幽默感割去?

“喵,喵。”

王子在叫。

这是它第一次坐在副驾驶上,风像一双糙手把它毛拂得凌乱。

Y告诉它,车祸不会再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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