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大手术之后，楚良又继续在梅奥中心多呆了一周的时间。
张鸣主任恢复的情况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经历了一台几乎将他身体一分为二的超大手术之后，仅仅在监护室躺了五天，他就慢慢恢复了意识，状态一天比一天好。
身为张鸣主任的主刀医生，楚良每天都会去监护室查看一下他的情况。
这天，楚良照例来到监护室，却在病房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超大手术的另一位主刀医生，道格教授。
仅仅一周左右没有见，道格教授似乎突然间衰老了很多，脸上松垮的皮肤无力的低垂着，眼眸里再也没有那种韬光养晦的锐利，只剩下深深的疲倦和厌倦。
他原本是坐在病房前，安静的看着熟睡的张鸣主任，但看到楚良到来，他立刻起身就想要离开。
不是愤然离去。
而是一种躲避。
“道格教授，你有空吗？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楚良却叫住了他。
“什么事？”道格教授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停下了脚步，看向了楚良。
“你有主刀过心脏不停跳的手术吗？”楚良问道。
道格教授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楚良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他疲倦的眼神里突然有闪烁出一抹亮光，颇有些自豪的点点头道：“我主刀过，不过仅仅只有一台。”
“成功了吗？”楚良突然有些紧张的问道。
“成功了。”
道格教授毫不犹豫道，似乎害怕楚良不相信，他还继续补充道：“那是一台心脏瓣膜置换手术，病人是一名高龄患者，十年间已经经历过两次开胸手术，换过两次心脏瓣膜。”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开胸，也不允许心脏停跳，一旦体外循环建立，心脏停止跳动，再想让它重新跳动起来，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所以我们才决定搏一搏，制定了心脏不停跳下，介入手术置入瓣膜，手术很成功，病人前几年还来复诊后，术后的生活质量很不错。”
听完道格教授的介绍，楚良陷入了沉默，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正在思考着什么。
道格教授此时也不急着离开了，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也保持着和楚良同样的沉默，目光停留在张鸣主任的身上。
“心脏不停跳手术并非什么禁忌，现实世界里就有医生主刀过，事实上在十几年后，我在国内也偶有见闻，京都、魔都那边大型三甲医院的顶尖医生也都掌握了这项技术。”
“但为什么虚拟手术室试图用诈尸来限制我去探索这项技术呢？”
楚良有些苦恼，他这段时间鼓起勇气进入了虚拟手术室，却发现里面一切如常，似乎只要不触及心脏停跳的技术，那些模拟人就会乖乖听话，在手术台上任自己宰割。
问题出在哪里了？
是时间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十几年前的今天，心脏不停跳技术还是一项禁忌，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禁忌松动了，这项技术才被大部分医生掌握，成了顶尖心外科医生必备的一项技能？”
这似乎是唯一有可能的理由，但却又太牵强，医疗技术为什么会在某個时代成为禁忌，被全面封锁，这是谁定下来的？有谁在背后推动着一切？
楚良想不通，不过眼前刚好就有一位打破时代禁忌的医生在面前，楚良决定从他的身上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道格教授，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吗？心脏不停跳手术，到底是什么样的？”
“怎么可能顺利。”
道格教授缓缓说道：“那可是在不停跳的心脏上手术，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是没有规律的，主刀的精神时刻紧绷，手上的操作要随时适应心脏，那真是我主刀过最惊心动魄的手术，没有之一。”
那台手术距今估计都快有七八年的时间，但此时回忆起来，道格教授却仍然记忆犹新，后背有些发凉。
“但你们还是成功了。”楚良道。
“非常，非常惊险的成功，那台手术运气的占比太大，即便让我再重新主刀一台一模一样的手术，我也完全没有把握，只能把希望寄托给运气女神。”
道格教授苦笑一声道：“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我没有继续深耕这个领域，心外科的心脏不停跳手术，在这个时代如果有人能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主刀这类手术，那么他就是这个时代的……神。”
“夸张了。”楚良笑了笑，不以为然。
医生是人不是神，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信念。
但道格教授却十分认真的说道：“这并不是夸张，对于那些濒临死亡，只能通过心脏不停跳手术活下去的病人来说，能够有五成把握的主刀，就是这个时代的神。”
说话间，道格教授艰难的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动作迟缓的掀开了张鸣主任身上的白色床单，掀开了张鸣主任身上的病员服，一条纵贯全身的狰狞伤疤显露了出来，正是超大手术留下的长达一米的伤痕。
“就像张鸣主任经历的这台手术一样，全主动脉置换手术，在十年前，这还只是一个幻想，切开病人的身体，用人工血管替代全身的主动脉，十年前的医生恐怕做梦也不敢有这样的狂想。”
道格教授说道：“很多的疾病，在某个时代是无解的存在，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医疗技术的进步，天才医生的涌现，它们渐渐变得没有那么恐怖。”
“十几年前，尿毒症病人只能等死，可如今在规律性透析治疗下，很多病人可以活到七八十岁，甚至更加高龄。”
“乳腺癌、艾滋病、白血病……这些原本被视为不治之症的绝症，也渐渐出现了曙光，有了被人类战胜的可能。”
“时代锁死了很多病人的希望，让他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而医生则是一把钥匙，能为他们打开通往未来的门，为他们找寻生命中最后一点的花火，这就是神的意义……”
道格教授说完了自己的信念，又重新把张鸣主任的被子盖好，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他的时代终究还是落幕了。
到了最后，他也没有成为这个时代的神，给绝望的病人带来新的希望。
“医生不是神。”楚良这时候却说道。
“或许吧。”道格教授苦笑着摇摇头，他并没有希望别人能够接纳自己的想法，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已经放弃了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
人都是孤独的，是寂寞的，人生这条路，终究还是一个人来到，最后一个人离开。
楚良这时候继续说道：“神太冷漠了，也太高高在上了，医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竭尽全力想要挽救病人生命的人，有成功，当然也有失败，人力终有穷尽时，最重要的还是要问心无愧，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道格教授突然愣了一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楚良，似乎突然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情。
与其做一个虚伪的神，不如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深深的看了楚良一眼，道格教授如释重负的笑了笑，没有再说任何话，就这么离开了。
他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但幸运的是，他目睹了另一个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