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朝议

第七章

朝议

公子答应我,让我见识一下天子上朝的威仪。只是我得扮作皇帝随身的小黄门郎。

从心理上来讲,我对太监的服饰是颇为抵触的,长袍深袖窄腰,小跑起来身子躬得就像一只虾米。两年前,我随家人在河间王刘德府上侍宴,在那里第一次看见太监。看似男身,却做尖细女声,神色卑微而狡黠。我问兄长,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兄长不屑地说,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阉人。男人去势,此乃奇耻大辱。从此心里有了隔阂,偶尔碰着太监,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厌恶,总觉有几分尴尬难言。

换上衣服和头冠,我有些怯生生地瞄了瞄公子。公子坐在近前,朝我勾了勾手指,我走过去,他帮我理了理有些不合身的宽大前襟。

皇上在一旁说:“朝议大事岂是儿戏?你就惯着他!”

但看公子脸上不思不由的神情,也就作罢了。

公子在我后腰拍了一下说:“这浅青缯衣还挺趁你的脸色,脱去了几分稚气,倍觉俏丽。”

“朕看你干脆去净身房净了身,随侍朕的身边,以后给你个黄门令当当。”

我往公子怀里瑟缩了一下。

皇上和公子齐声朗笑起来。

“时辰差不多了,我先行一步。”公子得和群臣一起在名堂外守候,等待宣召入殿。

“你今天就跟着朕吧。”皇上在我屁股上用力捏了一把,我疼得身子一僵,双手掩住屁股

“还挺有肉儿的。”皇上起身,整了整朝冠,那带子系得有些紧了,我看见他下巴下勒出一痕细细的红印。

钟鼓响起,整个宫殿里的气氛都陡然肃穆起来。我排在侍女郎官的队伍里,在丛簇的羽扇、雉尾、香炉之间,恍恍惚惚地走向前殿。我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薰笼,从里面散发出的龙涎香的高贵气味儿,让我相信我正在做梦。

皇上在龙头扶手的金床上坐定,堂下万岁之声如潮水涌来,震耳欲聋。我站在龙椅后方,微微颔着首,透过团扇般的长睫毛打量着堂下的群臣。

他们身着黑红朝服和武将戎装,分庭两列,全都跪坐在铺着深色毡氌的胡床上。在靠后的位置上,我找到了我的公子。他和群臣一样敛神垂面,神色庄严。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因他低着头,我只感觉那身形有几分眼熟,一时却认不出来。

“今天召集各位宗亲公侯,依然是东南战事,因涉及到朝廷要用兵的问题,请大家都来发表一下意见,不妨畅所欲言。”皇上的嗓音就像装满了雨滴和雷霆的黑云一样压了下来。

有一瞬间,堂上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头发发麻。

片刻之后,最前排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大臣双手执笏板,起身说:“臣,田蚡,有事启奏。”

我眼皮跳了一下,他就是当朝丞相,王太后的弟弟,皇上都收拾不得的那个权臣。

“讲。”年轻的皇帝向下觑着他,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不耐。

“臣以为东瓯国曾经帮助吴王刘濞叛乱,是不值得信任的蛮夷之国,国远地偏,瘴疠遍野,我们有什么道理要去救助他们?”

这时另一个大臣站起身来,上前几步:“陛下,丞相所言极是。东瓯与闽越小国都是蛮夷一族,啖肉食生,为了一些琐事而纷争不断,就连高祖皇帝都对他们弃之不管,我朝更无须插手此事。”

此时,堂下众臣纷纷交头接耳,表示赞同。

皇帝威严的目光扫过满室黑压压的头颅,最后落在我家公子身上:“韩嫣!”

“臣在。”公子的声音坚定自信。

皇上微微一笑,连语气都不自觉地温和了:“依你之见呢?”

公子直起身来,走到两列朝臣中央,朗声说:“东瓯国虽曾加入了吴王刘濞的阵营,但最后因诱杀刘濞有功,得到先帝的封赏。自此之后,东瓯就成为我大汉朝的外臣之国,大汉对东瓯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窃以为,理应给予军事上的援助。”

丞相田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放弃东南蛮夷之地,是高祖皇帝当年的政策。韩大人,难道是对高祖皇帝的决议有疑义吗?”

此言一出,连名堂里的地板都震动了一下,群臣再次鸦雀无声。

只有公子泰然一笑:“田丞相此言差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高祖皇帝开国艰难,内忧外患,国力空虚,不得不放弃边夷小国,以求休养生息。而今四海升平,国库充沛,我大汉朝有足够的力量解决东南边夷问题。况且东瓯一直是友好之邦,将来还可以作为朝廷收复闽越的基地,只有收复了闽越,我大汉王土才算得到真正的统一!”

“请问韩大人,你打过仗吗?”田蚡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不屑之意。

“难不成田丞相打过?”公子反问。

“我虽然没有打过,但我知道千里行军的艰辛。东南蛮夷之地,地形复杂,山林茂密。我军恐怕到不了目的地,就要折损一半。试问,这样的战争,有谁敢打?”

“我敢!”一个脸膛瘦削的壮年男子站了起来,“陛下,请恕臣鲁莽!”

“你是?”

“大行令王恢。”那男子响亮答道。

“哦……你就是王恢。说来听听。”

“臣管理边事多年,熟悉东南地形险要,请陛下赐几千精兵,臣定平东瓯之乱。”

“大行令威武!”皇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田蚡冷笑一声:“大行令忠心可嘉,只可惜有勇无谋。东瓯偏远,就连强大的秦朝都望而生畏,在秦朝末年的时候就把它放手不管了,我们大汉朝向来是汉承秦制,何苦冒这个风险呢?”

公子雍容浅笑,轻淡若无地说:“下官从来不知,汉承秦制竟然是这个意思。依丞相之见,秦朝最后连自己的国都咸阳都放弃了,那我们大汉朝岂不是也要放弃长安?”

群臣无不忍声窃笑。坐在公子身边的朝臣此时抬头看了公子一眼,我恍然记起了他的脸。他就是那日在城外送我入宫的武官卫青。

田蚡扬了一下眉毛:“臣只是议政,至于究竟要怎么做,当然还是要按祖制,形成定议,请太后决断!”

“这就成定议啦?”皇上怒声道,“你们平时也是这么敷衍了事吗?给朕接着议!”

从晨曦到午间,营营扰扰半天,战不不战,帮与不帮,依然没有定论。皇上的脸阴沉得简直能挤出水来。

郭公公陪着小心,第二次上前劝谏:“陛下,该用午膳了。”

早间朝议,没人敢吃的太饱喝的太足,以免朝上三急,贻笑大方。就这么硬耗着一上午,唇qiang舌战,别说皇上,就连下面的朝臣也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胡床上摇摇欲坠。

可是皇上的性子又是刚硬执着,不出结果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我偷眼看了看公子,他早已体力不支,用笏板支着下巴,昏昏然要睡着了的光景。而他身边的武官卫青却依然跪坐得笔直,犹如青铜雕塑一般,好像可以永远这么跪下去。

我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果不其然,公子一个恍惚,一头撞在卫青肩头。卫青条件反射地一抖肩膀,我家公子就哗啦一声坐倒在地。胡床翻倾,笏板落地,深色毡氇斜在一旁,一片狼藉。

皇上闻声,忽的一下站了起来,一个“嫣”字马上就要出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在群臣的诧异的注视中缓缓坐下。

我恨不能扔了手中越来越沉的薰笼,跑去公子身边。而卫青只是眉头深皱,似是有些不可理喻地瞅着我家公子在地上挣扎爬起,并不出手相扶。

这时田蚡给一个朝臣使了个眼色。

那朝臣立刻出列,大声说:“陛下,上大夫殿上失仪,应交付廷尉问罪!”

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我心里惊恐得就像长满了细碎的绒毛,提着薰笼的手也开始瑟瑟发抖。这不是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情吗,用得着交付廷尉吗?皇家内苑当真如此凶险?

这时我家公子倒是镇定地站立起来,拍了拍朝服上的灰尘,拱手说:“陛下,请容臣申辩。”

皇上显然比他还急,迫不及待地吐出一个字:“说!”

“臣……”

皇上和朝臣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看他如何宏篇高论救自己于水火。

我家公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万分诚恳的自白。

“臣,实在是饿了。”

众卿哗然。

皇上哈哈大笑:“爱卿憨直。朕想,不仅是韩嫣,在座的各位应该也都饿了。传御膳房把饭菜摆到这里来,咱们君臣边吃边议,今天必须要有个结果。”

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过去,有人舒了一口气,有人一口恶气憋在心里。但无论怀着怎样的心事,当饭菜的香味飘进来的时候,在场的每位大臣不论是公侯王爵,还是首辅九卿,都非常一致地咽了口水——吃他娘的,饿死臣了。

皇上御案上的饭菜非常丰盛,有炖的烂香的红烧肘子,有大盘的桂花鱼条,有龟鹤延年八宝菜,还有晶莹剔透的砂锅煨鹿筋,再有一个时令水果拼盘,羊脂玉碗盛着火候正好的珍珠米饭。

而群臣临时搭起的餐桌上则只有两样荤菜一样素菜,花样少了许多。

皇上拿起玉箸,往群臣的餐桌上瞟了一眼,很自然地说:“把砂锅炖鹿筋拿给嫣儿,他喜欢。”

话音刚落,大臣们都抬起塞得满满的腮帮子瞅着皇上。皇上这才发觉失言,恨不能把舌头打个结收起来。

公子嘴上叼着个馒头,满面茫然。

中大夫严助连忙跑出来打圆场:“皇上爱臣之心,感天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这时候理应跟着山呼万岁,无奈他们一个个口中不闲,只能混沌做声,听起来就像一群在学人说话的猪,惨不忍睹。个个都恨严助多事。

砂锅炖鹿筋很快端到了公子桌上,公子也不谢恩,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大嚼,毫无尴尬之态。旁边注视着他的卫青一脸嫌弃和佩服相参差的奇怪脸色。

公子嚼了半天才发现卫青一直在看他。

他夹起一块:“要吗?”

卫青别过脸去,那生硬的侧脸似乎在说,千万别让人误会我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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