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土为安

第四十一章入土为安

太后的随身卫士拥上前去,想把皇上和公子分开。可是皇上抱得那么紧,他们不得不把他的手指掰得脱臼,才总算把他从公子身上血淋淋地撕下来。

一个卫士双手掩住皇上腹部的伤口,大叫一声:“纱布!”

另一个卫士扯下身后的披风,缠紧伤处,抱起皇上,跳上马车。

一阵嘈杂过后,马车载着生死不明的皇帝绝尘而去。梅苑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拂过树尖的声音,仿若最低沉的呜咽。

我爬过去,抱起血泊里的公子。他眼帘轻阖,面容宁静,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我扯起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渍,轻轻叫了声:“公子……”

他没有任何回应。

我不甘心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我总感觉当我再叫一声的时候,他便会笑微微地睁开眼睛。

因此我一直叫下去,从微弱到嘶吼到完全失控,梅树上的花瓣都在我野兽般的咆哮中瑟瑟发抖。从清晨到近午,我的嗓子已经沙哑得无法再发出一丝声音,但我的公子,却再也没能睁开那双泉水般明澈的双眸。

我呆呆地不知所措地抱着他,他的血已经不再流了,身子越来越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悲绝攸关的时刻,我脑海里净浮现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声音。

公子骑在白驹上,回眸一笑:“延年,快点……”

公子握住皇上的手,朗声说,“我愿与你共建这宏图伟业!即使功未成而身先死,也绝不言悔!刘彻,我就舍命陪你这一程!”

公子捏了捏我的下巴说:“这穿的什么,丑死了。”

公子凝视着皇上:“现在取吧,我想知道。”

……

我的眼睛火辣辣的,已经流不出眼泪的泪腺胀得生疼。我解开襟怀,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胸口。他不应该这样冷的,我不能容忍他这样冷。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已如死水般凝固的世界里闯入一个惊痛的声音:“嫣弟……”

我呆呆地抬起头,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大公子的脸,已经枯涸的泪腺便活泛起来,顿时泪涌如泉。

“大公子……”我的双耳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只知道我在不停地说话,“快来看看公子……他睡着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他该上朝了……他还没用早膳……再不起身,侯爷会责怪的……朝上又该饿了……皇上会多么心疼……快帮我叫叫他吧……快帮我叫叫他吧,大公子……”

“嫣弟啊——”大公子悲痛欲绝地哭喊一声,从我怀中抢过公子,“嫣弟啊——我的嫣弟啊——”

我痴痴傻傻地看着大公子痛不欲生的样子,眼前一阵恍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西下,弯月东升,屋子里笼罩着斑驳的阴影。

我看了看四周,这是我的房间,我正躺在自己的榻上。眼泪没有预感地流淌下来,感觉就像做了一个心碎又漫长的噩梦。

我爬起来,浑身虚浮地没有半分力气,只能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蹭下楼梯。

厅堂里灯影扶摇,一个一身孝服的男人跪在一边魂不守舍地往炭盆里扔着冥纸。借着昏暗的火光,我看出那是心如死灰的匈奴小王赫连苍鸾。

公子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贯穿胸口的利剑已经拔出,染满血迹地抛在一边。他的脸依然那样美丽,就像精雕细琢的白玉。失去生命还可以如此动人,也只有我的公子才做得到。

大公子韩则正小心扶起他的身子,要为他换下被鲜血浸透的素白锦衣。这身衣服,刚入冬的时候皇帝就嘱咐织房赶制了,今天是第一次穿,想不到竟也是最后一次。

早上,当我把它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时候,公子还坐在浴桶里微笑望着我;而今,他却一动不动静卧在冰冷的泥地上……前后不过几个时辰!

生与死,如此之近!

近到我完全不能相信!

我一步一跌地走下去,跪倒在地:“让我来吧,他习惯了我伺候他穿衣。”

大公子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把公子交给我。

我移过公子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我多么想让时间就此停驻,让我就这样抱着他,直到沧海桑田。我们也许会长成一棵树,也许会烂成一掊土……

“来吧,公子……让我们换身洁净的衣裳……今天是你的生辰,穿漂亮点好吗?”我喃喃着,解开他的胸襟,一个物件从他怀中掉下来,落在我腿边。

我捡起来,是那日集市,皇上为他买的风车。

公子是想带着这个,到另一个世界去么?

当他把利剑刺向自己的时候,他可放心他的皇帝?

我无语唏嘘,把风车默默放回他怀里。好好揣着吧,公子。有它陪伴着你,黄泉路上,也不会太过孤寂……

大公子递给我一套金缕翠玉装帧起来的华丽寿衣。我摇摇头:“公子不需要这个。”

我上楼开柜,取出公子最常穿的一套白绫素锦,为他换上。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皇上为他精心准备的。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我拿起一旁的纤阿剑,掠过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血迹,将他和握在公子手里。然后为他拴上入宫那日,我用玫瑰、安息、一缕发丝制成的香囊。

那个初春的雨天,当公子一骑红尘,驰往心爱的君王,他的命运便已无可改变。从侯府,到未央,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生他究竟走出了多远。

我捋顺公子的头发,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他一袭飘逸白衣,双手握剑,合在胸前,看起来宁静而庄严。我在他身周点起千百支蜡烛,摇曳的烛光映着他白璧无瑕的脸,他是那么不可思议的高贵和冷艳。

再也不必为爱而痛了,我的公子,愿你安息。

我跪在一边,凝视着公子的遗容,我知道此时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所以一动不动。

大公子和赫连苍鸾一夜未断地烧着冥纸。

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为他守灵,直至天明。

远处的村落传来隐隐的鸡鸣。

大公子深深地闭了下眼睛,站起身子。他心力交瘁地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稳住脚步,推门而出。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掘土的声音。

我已经疼得麻木了的心脏剧烈地颤抖起来,为那即将到来的不可抗拒的一刻。

有两柱香的功夫,大公子沉重地走进来,弯腰抱起公子。他深情地凝视着臂弯里的公子,柔声说:“走吧,嫣弟,大哥带你回家了……”

我无法抑制地呜咽一声,扑身抱住大公子的腿:“不要!求求你,不要!不要!……”

大公子昂首望天,长泪肆流,咬牙说了句:“你这是不想让他入土为安吗?!”

我抱紧他的腿,拼命摇头:“不!不行!不行!——不行啊,大公子!不行——”

大公子一脚踢开我,抬腿往外走。

赫连苍鸾飞身抢过来,抱住他另一条腿。他说不出任何话,就那样哀求地看着大公子,牙齿咬破了嘴唇,眼泪和着鲜血一齐淌落下来。

大公子试了几次,挣不开我们,猛然大吼一句:“他死啦!——风华绝代的韩嫣已经死啦!——”

我们似是第一次听到这事实,惊得怔在原地,呆呆地松开了手。大公子抱着公子,蹒跚地扑了出去。

在公子最喜欢的那株梅树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墓穴,就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嘴巴,那么残酷,那么刺目。

我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拦住要将公子下葬的大公子:“等一下,让我先帮他暖暖吧。”

我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合身躺下。好冷啊,冰冷刺骨。公子体质虚寒,是最怕冷的。他怎么可以睡在这里?我双手摩挲着,将身下凸出的土块,一寸一寸抚平。

“时辰差不多了,上来吧。”大公子忍痛说。

“把他放下来,让我最后一次抱抱他。”我把手伸向虚空,痴痴地说。

大公子滚下一行热泪,将公子轻轻放入我的怀中,枕着我的臂膊。我侧身拥抱着他,用脸颊去温暖他冰冷的玉容。此时此刻,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颤抖着,用尽我平生所不具有的勇气和力量,吻上他苍白失血的双唇。公子,我在这即将冰封千年的墓底吻了你,此生此世,延年就是你的人了。不论你的灵魂去往何地,延年都将随你逐花而居……

“上来!”大公子命令。

“把我们埋了吧……”我喃喃着,“请把我们埋了吧……”

“你给我上来!”大公子踏前一步,俯身将我死命拽出。

我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公子,让我们在一起……公子……”

大公子揪住我的胳膊,悲痛陈词:“韩嫣,大汉长安人士,弓高侯庶孙,出身六国王室。幼时惊才,少年绝艳,伴君一世,傲骨雄怀,以死明志!封土——”

一铲又一铲的黄土落在他身上,一点一点覆盖了他的面容。

就在这一瞬间,巨大的仇恨席卷而来,淹没了我的灵魂。

为什么逼死的你人可以逍遥活在这灿烂明媚的阳光下,而无辜的你却要躺在这黑暗冰冷的地底?

为什么!!十九岁的韩嫣,如蓓蕾初放的你啊……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在心中对自己狂喊,“我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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