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长安

重返长安

三年后。

牵着一匹乌鬃马,如履梦境般穿梭在长安的天街上。三年了,我终于又回到魂牵梦萦的长安。柳絮如雪,百花争艳,又是一个灿烂得令人心碎的春天。

在姜丝排叉的小吃摊前,我顿住脚步。恍惚看见白衣的公子和年少的我坐在桌前,捧着一杯热茶,浅酌慢饮。他的声音犹在耳畔,又虚渺地捉摸不着。

摊主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进来吃点吧,公子?我们这儿可是老字号儿,很多达官贵人都爱吃呢。”

我笑一笑,牵了马,继续往前走。

长安还是三年前的长安,只是你永远不在了,公子。

一路走到弓高侯府,站在不远处,静静眺望门庭,好像朱门随时都会敞开,挽弓按剑的公子随时都会走出来。门上的红漆有些斑驳,刚下过一场雨,脊兽的鸱吻上悬着耀眼的水滴。

三年前,误打误撞地入了侯府,与十七岁的公子相遇。我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的。

不一会儿,双阙重阁的大门沉重地洞开,一身整齐官服的大公子负手走出来。他依然高大挺拔,端颜肃色,只是明显地苍老了,微敛的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弯腰低头,刚要登上马车,一闪眼看见了我。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凝视片刻。他有些莫名,坐入马车。

我不禁苦笑,大公子已经认不出我了。是啊,有时候看着镜子,连我都认不出自己。原本那个清纯逼人的男孩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漠妖娆雌雄莫辨的脸。

自从净身以后,我的容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肌肤较从前更加细腻,长眉斜飞入鬓,丹唇不点而红。那些因为练舞而稍稍隆起的肌肉也慢慢消失,四肢肌骨就如女子般修长柔软。

三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我逃出皇宫,回到父母身边。一家子脂粉缭绕的亲人被我浑身的血迹吓坏了,第二天便带我离开长安回到千里之外的本家——中山郡。

对自己的遭遇,我没有给他们任何解释。只说触犯律法受了腐刑,从宫中逃出。我在家中是次子,上有长兄李广利,下有一个妹妹李梦妍和幼弟李季。他们早已习惯了长安的浮华奢靡,过惯了花团锦簇的日子,中山的生活相比之下就太苦闷了。好不容易挨过三年,当日我的残缺和鲜血带给他们的致命恐惧已经不复威慑力,我也终于点头首肯,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踏上重返长安之旅。

这三年里,家里找了最好的师傅教授我的妹妹李梦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以及舞技讴曲,渴望她有朝一日,誉满长安,将这个息鼓三年的优伶家族带至新的巅峰。十六岁的梦妍出落得闭月羞花,只是野性难驯,好动贪玩,除了长袖善舞,其他一个字都吃不进。倒是陪她修学的我,一番苦心孤诣,今非昔比。

我本是这个家族里,最受期待的孩子。被阉之后,父母亲将所有的希望转移到妹妹身上。然而,我毕竟是我,资质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我自始至终都是这个家族里最漂亮最具才华的孩子。即使梦妍已是豆蔻年华,美貌非凡,但我的风情韵致依然胜她三分。更别说是舞技讴曲,她连我的一半都做不及。

然而迷倒那些贵胄公子,她也已绰绰有余。

在我思绪飞扬之际,一个十岁左右的漂亮孩童从门缝里挤出,一边跑向马车,一边大声叫着:“哥哥,带上我!说儿也想皇上哥哥了。”

原来是韩家的小公子韩说,我离开侯府的时候他才那么一点儿,转眼就长大了。

“休得胡说!”大公子斥责,“怎么可以叫皇帝是哥哥!”

“皇上让我叫他哥哥嘛!”

“那也不许叫!”

“哥哥,带上我吧?”他向马车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大公子没有睬他,拉下车帘,命马夫驱车。

小公子在管家怀里踢打着哭闹一阵儿,被抱进去了。

我牵了马,拐过一条街,继续往前走。

在我的记忆中,这处街巷是比较冷清的,有时候公子背着侯爷私自出府,就会挑这里走。而今,却完全变了样子。不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旁还新添了许多亭台府第。我正有些纳闷儿,两队侍卫手持长矛,叫嚣着肃清道路,百姓纷纷往路边退避。

一记锣鼓声响,但闻马蹄铿锵。全副武装的羽林郎簇拥着一辆青盖四马安车庄严而来。成排的羽扇雉尾,浩浩荡荡。红黄两色旌旗在风中烈烈飘扬,上书“长乐宫”字样。

“难道是太后出巡吗?”我有些鹤立鸡群地站在黔首百姓中,举目眺望。

这时,车窗的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满月般娇艳的脸庞。我不禁大吃一惊。三年了,她的脸较之前更加温婉更加圆润,但那确确实实就是我恨之入骨的卫子夫!怎么会是她?怎么会?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夫人,怎么会乘着长乐宫的车驾招摇过市呢?

我万分迷惑,不由得碰了碰身旁一位老人家:“大叔您好,请问车里坐的是谁啊?”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我半响,微笑说:“小哥儿好个相貌!一定是远方来的吧?整个长安谁不知道车里的这位就是卫大将军的姐姐,大汉朝的皇后陛下!”

“皇后陛下?”我的血都凉了,“卫子夫是皇后?”

老人捋须点头:“两年前,王太后薨逝,丞相田蚡也暴病而亡,如今卫氏一族已经取代田王两家,成为当朝最显赫的外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三年,不过才三年,我的敌人竟变得如此强大,攀升至我不可企及的高处。

我急于知道详情,便请老人家到附近的茶铺,听他慢慢道来。随着他的讲述,我的心越来越沉,直至堕入黑不见底的深谷。

元光六年,皇上任命卫青为车骑将军,与公孙敖、公孙贺、李广三位名将同时出征匈奴,没想到李广三人都大败而归,唯独首次带兵的卫青直捣龙城,俘获匈奴的高官贵族七百余人,大胜还朝。

这是大汉开国以来,与匈奴对战,从未有过的大捷。

狂喜万分的皇帝立刻加封卫青为关内侯。

自这一战之后,卫青又数次带兵出塞,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这个看起来斯文俊秀的少年将军,用兵如神,狠辣果敢,威震河朔,令匈奴骑兵闻风丧胆。

不久之后,皇上便赐予其大将军的印绶,再次加封卫青为大将军、长平侯,益封八千七百户,所有跟随他建下军功的士卒,统统晋爵一等。

而与此同时,已贵为夫人的卫子夫,又先后生下了两女一男。两个女孩一生下来就封为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而那个襁褓中的男孩刘据,不但一出生就被立为皇太子,还直接将卫子夫送上了母仪天下的宝座。

这个世世代代的奴隶之家,转眼间便权倾朝野。

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恨意,对命运,对皇上。

他整日忙着与他的卫皇后生儿育女,为他的卫将军加官进爵,是不是已经忘了惨死在梅树下的公子?而今卫氏根基深厚,福祚绵长,我想动摇他们岂不是以卵击石?

皇上啊皇上,你知不知道正是你隆恩浩荡的这个女人害死了你的心头至爱?如果你知道,还会重用卫氏吗?或者,与驱除鞑虏的千秋功业比起来,爱情又算的了什么??

我飞身上马,一路疾驰至梅花小筑。

隐居中山三年,这里是我最思念也是最情怯的地方。

想公子想得心碎,但却害怕面对他的坟墓。

梅树比三年前更加茂盛了。

适逢落花时节,雪白的花瓣漫天飞舞,凄凉无声,一如我的心情。

花丛里露出一角青色墓碑,我再也抑制不住疯狂的泪水。

我紧紧地抱住它,将脸贴在那冰冷的刻字上,公子,你可知道?想念是蚀心的剧毒。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的影像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晰。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吗?

高高在上的卫子夫算什么?我已上路,即使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也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公子,睁开眼睛看看吧,延年回来了。

痴痴拥着公子的墓碑,直到那冰冷的石头在胸口变得温热。

身后响起踟蹰的脚步声,我蓦然回头,看到了一个农夫打扮的高大汉子。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也呆呆望着他。

隆额深目,略带蜷曲的长发,下巴上一层发青的胡茬。

“赫连苍鸾……”我喃语。

他放下扛在肩头的斧头,有点不能相信地说:“李延年?”

我站起来,迎着他走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他微笑一下,“进来坐坐吧。”

随他走入楼阁,窗明几净,果然是一直有人打理着。

公子的房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连那方纸镇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已有些陈旧的诗集合在床头,旁边是公子枕过的枕头。我在榻边坐下来,仿佛公子就躺在身后,抬手就可以抚摸到他溪流般柔顺的青丝。

黑檀木做成的更衣柜静静地伫立在房间一角。我走过去,轻轻打开。公子的白色长襦和皇上的黑色骑装挂在一起,紧紧靠着,就像一个沧海桑田的拥抱。

我抬手握住公子一只衣袖,就像握紧他久违的手。

“三年了,你一次也没有来。去了哪里?”赫连苍鸾站在门边看着我。

“一言难尽。”我苦笑一下,“皇上来过吗?”

他摇了摇头。

果真是忘记了。我深吸一口气,冷冽笑道:“没关系,我会提醒他的。”

“你变了很多。”赫连苍鸾审视着我。

“你也一样。”

沉默了一阵儿,我问:“你就一直守着公子的坟墓吗?”

“不然还能做什么?”他转身,倒了一杯茶给我。

我浅啜一口,眼神变得迷离:“其实我很羡慕你……”

他再次抬眸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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