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律都尉

协律都尉

今晚宫里有一场盛大的宴会。

织房早已将舞衣送了过来,却一直没有试穿。傍晚时分,我从案前直起身子,活动着肩颈,伏琴谱了一天的曲子,这身子僵硬的就像不是自己。

雪袖端来一盏冰糖雪梨:“公子润润喉吧,这几日不得闲地练嗓儿,晚上又要讴曲,可怎么受得了?”

我笑笑,接过来喝了一口:“皇上出城围猎,不知回来了没有?”

“若回了,还不打发人来请您?”雪袖甚为得意地说,“没有您伺候着,皇上现在可是连饭都吃不下的!”

我笑而不语,把茶盏放在桌上。

雪袖又说:“我们私底下常说,皇上这辈子最喜欢的两个人就是韩大人和您了!”

“那你觉得,皇上喜欢我和喜欢公子,是一样的吗?”

雪袖歪头想了想:“嗯……还是不太一样。皇上在韩大人面前,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不仅如此,皇上还总得赔着小心,生怕惹韩大人不高兴。在您面前……嗯……”她有些迟疑地瞟我一眼,似是不知该不该说。

我坦然道:“在我面前,他是皇上。在公子面前,他是刘彻。雪袖,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只有一个!”

“您,您伤心了吧?”她问得善良又天真。

我缓步走到悬挂着的舞衣前,轻轻抚摸薄若蝉翼的轻纱,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李延年很卑微,但我这辈子喜欢的人,也只有一个……”

雪袖就像一只懵懂的小鸟,无知地歪着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

我微微叹息一声:“试衣服吧。”

她立刻高兴起来,拍着手说:“太好了,早就想看您穿它的样子了!”

舞衣上身之后,我不禁有些失笑。织房是为了节省布料还是怎么的,这衣服几乎就是一个兜裆似的短裙。我的上身完全赤、裸,层层叠叠的裙摆散而不乱地收在大腿处,长长的飘带在后腰结成一个硕大的如意结,顺垂至地,拂动着精致的脚踝。

我从铜镜里,看到身后的雪袖惊叹地捂住嘴巴,满面飞霞。

“怎么样?”我有些恶作剧地问她。

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虽然这舞衣如此轻浮,可你穿起来真是太美了,延年!我就像看到布满星星的夜空,璀璨地无法睁开眼睛!”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设计这身舞衣的人是个低俗又大胆的天才。

纯黑的轻纱,没有一丝杂线,完美地衬托着我月光般皎洁的肤色。及腰的长发就像一袭黑色的斗篷,在纤柔的肩膀上散开。细细的腰线蜿蜒消失在缠紧的黑纱里,让人浮想联翩。洁白修长的双腿比任何娇俏的裙摆都更加夺人心魄,足上一只小小的踝铃,会将每一丝震颤化作音符,深深渗入观舞者的心怀。

殿前承欢,帏中献媚,除此之外,这身体再也没有别的用处了。我丝毫不怜惜它。从被阉割的那天开始,我对自己只剩下厌恶。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刚回过头,一记重重的耳光便落在我颊上。

我的脸被打得偏过去,但余光仍然看到了赵婕妤怒火中烧的眼睛。

我知道是为什么,心下了然。前几天她的娘家赵府请我过去讴曲,被我婉言相拒,她这是怀恨在心了。

雪袖冲过来挡在我身前,气愤地说:“赵娘娘何故竟然动手殴打我们公子?公子今晚还要殿前献艺,若是伤了脸,您要怎样向皇上交代?”

“哟,小小一个婢女,竟然敢跟本娘娘撒野,还不掌嘴!”赵婕妤咬牙切齿地说。

她的随身太监闻言,连忙冲雪袖扬起宽厚的巴掌。

“你敢!”我沉声吐出两个字。

那太监被我眼睛里的杀气逼得退后了一步,高举着的巴掌也颤抖着不敢下落。

“没用的东西!”赵婕妤啐了那太监一口,怒骂道,“他不过是个卖唱儿的娼妓,给人耍着玩儿的猴儿罢了,你竟然怕了他!李延年,你倒说说,你算什么东西!本宫的娘家,给你几分薄面,请你助兴,你竟然还敢不赏脸!本宫今天要好好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来人!”

她怒吼了一声,却久久无人回应。她又喊一句,身后依然一片沉寂。她不甘心地回头,看到了举步而入,满面阴沉的皇帝。

“臣妾参见皇上!”她慌忙下拜,神色狼狈不已。

“道歉。”皇上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淡淡说。

赵婕妤毕竟是得宠的,此时生出几分恃宠而骄的傲气:“皇上太偏心了,怎么可以让臣妾向那种人道歉!臣妾是婕妤,可比上卿,他不过是个乐坊里的歌舞伎,臣妾怎么能……”

“爱妃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皇上冷笑,转向我,“李延年!”

我单膝跪下:“奴才在。”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奴才了。朕封你为协律都尉,掌管天下大乐!”

“谢皇上。”我平静地叩头谢恩。

“爱卿平身!”皇上伸出一只手。

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他的目光掠向脸色惨白的赵婕妤:“爱妃,延年现在是协律都尉,佩两千石印绶,你可还满意?如果你觉得这个秩爵依然不配让你道歉,朕再给他晋爵一等,也未尝不可!不知爱妃意下如何?”

赵婕妤浑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臣妾知错,请皇上恕罪!请李大人海涵!”

“剥夺婕妤名位,禁足半年,滚!”皇上喝道。

她猛地抬起泪流满面的脸,身子就像一团烂泥,哪里还站的起来,被人连搀带拖地拉了下去,远远还能听到她请求皇上开恩的凄厉嘶吼。

皇上捏着我的下巴,偏脸观察着我脸上的印痕:“疼吗?”

我瞥见门边站着的卫青,心下凄然,轻声说:“不。”

“怎么,给你封了官职,却没一点高兴的样子?”

“如果我表现得太高兴,皇上岂不会觉得我想当官儿想疯了?”我妩媚地反问。

皇上哈哈大笑,拉着我的双手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吐出两个字:“销魂!”

我垂眸浅笑,身上却冷得微微发抖。数九隆冬,屋子里虽然温热,但我穿得这样少站久了也是受不了。

这时卫青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扯下肩上的貂皮披风,紧紧裹住我的肩膀:“天气寒冷,李大人不要着凉才好!”

“多谢大将军关心!”我颔首施礼,又转向皇上,“陛下,请容臣后殿更衣。”

“去吧,今晚的曲目,朕会拭目以待!”皇上拍拍我的胳膊。

我换好衣服,正整理着宽衣带,听到珠帘窸窣之声,以为是雪袖,回头却看到卫青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进来了?皇上呢?”我的动作僵在那里。

“皇上去尚衣轩了。”他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缠了一半的宽衣带,一圈圈细细缠缚。我微张着双臂,脸颊紧紧靠在他的鬓边,能闻到从他衣领子里散发出的淡淡的汗味。

“大将军身份贵重,竟然还会服侍人?”我玩笑地说。

“十五岁之前,我在江东牧羊,每天睡在羊圈里,只有半块羊皮遮身。”他语气淡漠,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可您现在是大将军了,名震天下的长平侯,大汉皇后的亲弟弟!”

他的手从我腰上垂下,目光久久停留在我颈边的肌肤上,我看见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延年……”他的声音异常干涩。

我在桌旁坐下去,抬头望着他,这是个防守的姿态,他如何不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听进去。但他还是固执地说了。

“亚年,如果是韩嫣,你觉得皇上会不会让他裸、露着肌肤,在群臣面前跳舞?”

“不会。”我很快地回答。

“所以,他不爱你!”卫青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离开这里吧!只要你愿意,皇上不会强留你!你有你的人生,你不必为任何人而活!”

“我很快活!”我的眼神一下子虚空了。

“你骗谁!”他的拳头握得发抖。

“跟你没关系。”我抓起椅背上的貂皮披风,轻飘飘地丢在他脚下,“别再做这样的事了,皇上误会就不好了。”

“延年……”他还要再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黄门令的高唱。

“皇后娘娘驾到!”

卫青慌忙捡起地上的披风,刚甩上肩膀,卫娘娘已经莲步款款地走了进来。

“青儿,你怎么在这里?”她显然很吃惊。

卫青几下系好披风的带子:“臣是陪皇上过来的。”

卫皇后环视一圈:“听说皇上刚刚处置了赵婕妤……这会儿又去哪儿了呢?”

“皇上正在更衣。”卫青说。

卫皇后点点头,缓步走至我身前,绕着我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我的脸:“十七岁的两千石高官,李延年,本宫真是小看你了!”

“娘娘过奖!”我微笑。

“这下投靠你的门客更是趋之若鹜了。”

“延年不懂娘娘的意思。”

卫皇后嫣然道:“李延年,不,李大人,你在音律方面的才华确实登峰造极,本宫佩服!只是本宫要提醒你,你千万不要以为你在政、治谋略上也具备同样的天赋!”

“若论政、治谋略,自然谁也不及卫娘娘!”我不软不硬地说。

“你放肆!”卫皇后柳眉倒立。

“姐姐!”卫青上前一步,拦在中间,“延年只是个孩子……请您千万莫要吓着他!”

“你会害怕吗,李大人?”卫子夫倨傲地问。

“我不会比您更恐惧,娘娘!”

“延年!”卫青拽了我一下,制止我说下去。

我抖开他的手,转身走入内室,将他们两人晾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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