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

七月初,大军集结,准备出征。皇上每天泡在宣室殿里,身边围着一群全副戎装的武将。以霍去病当前的官阶,本不能与众将领一齐议事,但皇上看重他,有意培植,里出外进都将他带在身边。

霍去病不像卫青那样沉默,观点不一致的时候,即使是皇上,他也会据理相争。皇上被拂了面子,却并不责怪,看向他的眼神里竟有了几分为人父的欣赏和慈爱。这是太子据都没有领略过的温情。有时候我想,他一定更希望霍去病是他的儿子,而不是外甥。

一日,我正在房中练曲,流年过来回禀说:“公子,皇上已经在宣室殿近十个时辰不曾进食,御膳房的主事不敢叨扰,又怕饿坏了皇上,托奴婢求您。”

我站起来,活动一下累酸了的手臂:“备些精致小菜,我去看看吧。”

“诺。”流年退下,不一会儿就张罗了几个食盒。

小太监挨个打开,让我一一过目。都是些时令小菜,非常清淡。我让他把其中一碟蜜枣糖糕拿出去,换了一道冰镇雪梨羹。

天气越来越热,除非上朝和正式觐见,我都以一袭简单的冰丝长袍裹身。长发挽髻,衣裾轻飏,便有了几分道骨仙风。

时近傍晚,半天洒满灿烂余辉。巨大的宫殿静卧在翠峦叠嶂中,如一幅铺陈的水墨。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脚步日益慢下来。有时候数着脚下走过的地砖,一天也能悄悄地过去。入夏以来,我越发消瘦。一张尖俏脸颊上,只剩一双眼睛,薄怨浅愁。同我一般消瘦的,还有这黄昏无限,盛夏光年。

我带着手捧食盒的小太监步入宣室殿。殿内已经燃起灯火,皇上和几个重臣围在山河地形图前,指指点点,或沉思或畅谈。

“延年恭请皇上圣安。”我屈膝下拜。

他们一齐转头看我,神情还沉浸在万里边疆的战场上,好一会儿才魂神归位。

我微微一笑,上前扶皇上坐下:“再紧张的政事,也放一放吧,陛下。一天不吃东西,可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天黑了吗?”皇上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众人一见,连忙躬身告退。

皇上看看食盒:“延年准备了这么多呢!卫青、霍去病,留下来一起吃吧。”

卫青和霍去病走到门口,听到挽留,只得回过身来,抱拳道:“诺。”

霍去病穿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坐于卫青下首。我给他们布菜的时候,他始终盯着我的脸。我与他对视一眼,他唇角旋起:“多谢!”

我微微颔首,又拿起酒壶,为卫大将军掌酒。

卫青按住酒壶:“不敢有劳李大人,卫青自己来吧。”

“你也累了一天,让他给你倒一杯又能如何?”皇上道。

卫青只好缓缓松开手。

布完菜,我踏上丹樨,跪坐在皇上一旁,拿起玉箸,夹起一块盐笋送至皇上唇边。

皇上张嘴含了,又反手揽住我的肩膀,将笋片渡到我嘴里,顺势在我唇瓣儿上用力啃了一口。

我有些惊慌,他从不在人前这样,何况是那两个人。

皇上看着我瞪大的双眸,捏捏我的脸颊:“这身绯色衬得朕的延年肤白胜雪,清艳无双。去吧,在尚衣轩等朕,朕一会儿去找你。”

我起身行礼:“诺。”

“陛下。”霍去病长身而起,朗声说,“我们谈了整日军事,脑袋里都成浆糊了。不知可否请李大人清歌一曲,以解劳乏?”

皇上微笑,偏头看我。

我拍拍手,小宫女呈上一张箜篌,我就地坐了,抚琴而歌。红色长袖垂下来,露出半截纤白素腕。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霍去病举起金爵:“霍去病敬皇上!恭祝皇上早日攻克匈奴,立万世不朽之基业!”

“好!”皇上一饮而尽。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霍去病再次举杯:“霍去病再敬皇上!谢皇上对去病的栽培和信任,去病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哈哈,好!”皇上又一饮而尽。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霍去病第三次举杯:“霍去病三敬皇上!预祝我们北征之行,满载而归!”

“干!”皇上心情大好。

就这样,霍去病不断敬酒,皇上杯杯满饮。卫青斥责几句,霍去病听而不闻。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大太监苏文连忙遣人抬来软辇,七手八脚地将烂醉如泥的皇上扶上去。

霍去病趴倒在酒桌上,还摇摇晃晃地举着酒盏:“别走啊,皇上!喝!”

卫青把酒盏从他掌中夺下来,扯起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我走过去,扶过霍去病的肩膀看了看,有些担忧地说:“他醉成这样,还是叫一顶轿子过来吧。”

“不必,我扶他出去,外面有马车。”卫青看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扭头往外走去。

霍去病挣扎着转过头,冲我醉眼迷离地微笑:“回去吧,回去休息……”

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语。

霍去病挣脱了卫青,踉踉跄跄地走近我,双手揽住我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子。他凑近我耳畔,低声说:“我就不让他碰你……”

我微微后仰,躲避着从他嘴里喷出的酒气,淡淡说:“所以你把他灌醉?”

霍去病笑着拍拍我的脸颊,转身扑入卫青怀里,长臂甩了一下,大声道:“回府!”

卫青抖了他一下:“你老实点儿吧!”

我目送他们二人跌跌撞撞地走远,才想起皇上,连忙赶去未央宫里。

皇上四肢舒展地躺在龙榻上,睡得很沉。下颌深深窝下去,发出低微的鼾声。雪袖坐在一旁打扇,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嘘了一声。

我走过去,扶起皇上的头,正了正他颈下的玉枕。

“皇上怎么喝得这样醉?”雪袖小声问。

我微笑一下说:“你下去吧,我守着。”

雪袖摇头:“流年姐姐说了,公子练了一天曲子,也累了。趁皇上宿醉难醒,您就回府里好好歇息一夜吧。看您最近都累瘦了!”

我想了想,点头:“也好。过三四个时辰,给皇上喂点水,皇上这一觉应该能睡到明天正午,掐好时间备上醒酒汤。”

她坐在那里,躬身一揖:“诺。”

出宫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月色皎洁,夜风清爽。我飞身上马,昂头看看那弯淡月,心头舒出一口气来。我纵马跑上一条小路,中途下来附近的客栈买了一坛好酒。我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揪紧缰绳,两个时辰以后,梅苑的重重梅影便向我迎面扑来。

梅花早已落尽,树上长出盈盈绿叶。一条崎岖小径打理齐整,正好容一个人前行。我离开那条小路,步入林中。公子曾无数次在这里漫步,我依稀还能在时光深处看见他一角白衣的绝世姿影。

脚下,萋萋芳草淹没了足踝。我的衣裾拖在地上,染了不知名的香。我在一棵树下站定,它枝干遒劲,姿态不群,花开如云,花落成雪。公子就是在这里结束了自己。他倚坐在梅树下从容而逝的姿态,即使我化成灰烬也无以忘怀。

我把手放在枝干上,仰望在月下静默的树梢。公子,为什么你不是那一树白雪,年年凋落,年年盛开。这样我就可以梅下煮酒,与你一季相守。

楼阁沐浴在夜色中,几年来,它始终是那个样子,没怎么变过。一扇格子窗后,隐约透出烛火,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我站在楼下长久眺望着,多希望那窗户后面,是公子在秉烛夜读。我不忍惊破那甜蜜的幻觉,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一会儿,窗户打开,赫连苍鸾站在窗前,舒展身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们四目相遇,不由会心一笑。

我举起手里的酒坛。

他从二楼翻身跃下,安稳着地,身手敏捷。

“赫连王子雄姿不减当年。”我叹道。

他眼睛里隐含着笑意,从我手中夺过酒坛,昂头灌了几口。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至颈下。

我们走至公子坟前盘膝坐下。赫连苍鸾扭头看着公子的墓碑,就像看着最亲密的情人一般,眼睛里满是温柔。他往公子碑前的空碗里倒满了酒,低声说:“韩兄,延年来看你了。”

我坐在那里,朝墓碑深深弯下腰去:“抱歉公子,深夜至此,惊了您的清梦。”

赫连苍鸾又灌了几口酒:“韩兄,这些年延年出息了。名动天下的大乐师,位高权重的国舅爷。他没丢你的脸……”

他把酒坛递给我,我苦笑一下,昂头喝了几口:“公子,皇上要对匈奴开战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您的嘱咐,每一天都在朝着千古一帝的方向迈进。他爱着您,从未忘记过,每时每刻……”

赫连苍鸾冷笑:“人都死了,谁稀罕他的爱?”

我无比沉痛地望向他:“公子稀罕。赫连王子,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皇上都是公子毕生未竟的信仰!”

赫连苍鸾闷头狠灌了几口酒,一痕清冽的微光在眼角一闪而过。这些年,他的泪也流干了吧。独自守着公子的坟墓,日日夜夜,何等孤独,何等凄楚?

“那么爱公子吗?”我问他。

他隐隐笑了一下:“金銮殿上,倾城一顾,终生难忘。”

他的目光瞟向我:“你呢,延年?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听韩则说,你为了韩嫣,与卫家结怨。每天都踩在刀尖上生活。”

“我不是为了公子,赫连。我是为了我的心。”我抚摸着石碑上公子的名字,“以后不论我有什么样的下场,都不是因为公子。”

“韩嫣会伤心的。”赫连苍鸾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眸中充满不忍之色。

我有些无力地靠在墓碑上,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冰冷:“每个人心里都有条过不去的河……我早上还和公子说说笑笑呢,这种痛你懂么?”

赫连苍鸾喝干了酒坛,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