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前辈带我走吧

湖岸边,站在远处观看的两人傻眼了。

湖泊几近干涸。其上,旋转上行的旋涡没有消停的意思,依旧抬升着高度,然后,骤然转向,狠狠撞向机械巨兽的侧腹。

巨大的水流四散开来,化作一场新雨。四叶草骑士撑起雨具,架在了巫女的头顶。

“巫女”将雨具推开些许,注视着水柱与巨械的碰撞。

二者的碰撞中显然是巨械落败。它试图移动重心,抬起废弃物组成的肢体,向更外侧移动,但水流持续不断地冲击让这一行为变为了助力——抬起一侧肢干的瞬间,巨兽倾倒的势头已无收回的余地。

水柱……为什么纹丝不动?

“巫女”小姐心头不禁染上几分焦急。其上的人如此跟随巨兽倒下,无疑是自杀行为。再不行动的话,自己要前去营救么?

怎么能让他这样轻易地死去!

承诺,希望,誓言,困惑,一切的答案都萦绕在那个人的身上,克劳利·博伊德,怎么能让他就此离开?

她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站在一旁的“四叶草骑士”却笑了出来。

他指着远处,那热闹非凡的遥远之处:“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熟人着急,可不是一位理事该有的风度呀。信任是必不可少的。你看,那儿似乎有些端倪。”

两人的目光集中在巨械的背上。一团巨大的烟雾毫无征兆地冒出,像是凭空产生的云朵趴在了巨械背上歇息。

两人清楚,那是蒸汽教徒们耍雾的把戏。浓雾会把他们带到未知的地方,但一定比塌落的山顶要安全,换而言之……

“巫女”嘟囔说:“蒸汽狂信徒们跑了。”

与此同时,一只细小的水柱悄悄分岔,攀上了逐渐倾倒的山巅(巨械的背),随后,细小的人影在其上出现。

“啊!他们逃出来了,是时候上了。”

“巫女”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她的嘴上似乎在念诵着什么,却被滂沱的雨掩盖,无法听见。

“去吧去吧。”

“四叶草骑士”目送“巫女”冲出了雨具的庇护,他摘下小礼帽,弯下腰,对着背影默默行了送别礼。

等待雨幕吞噬了纤细的身影,他转眼看向绵延的垃圾场。想象到如此庞然大物倒塌后,将要来临的尘灰大军,面容不禁一阵扭曲。旁边的湖也没了,他决定窝在一处坑里,用全部衣物捂住口鼻。

水。

水包围了他。

世界变得朦胧模糊。他听见喊叫声,“集合……即将释放……”,听到乐器嘈杂的声响,水幕之外,无数机械臂探向天空,想要抓住水流与水流中的人,却又在倾倒中逐渐远离。

在水中,他无所不能。

背部刺痛不断。他至今还未想明白那审判官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居然能一瞬间变换自己的位置。水流带走了大衣的残骸,顺便拂过背上的伤口,疼痛就此消失。

水无孔不入,钻入绳索的缝隙,顷刻间将所有绳索撕碎。他找到漂浮的感觉,抬头,找到了浮在顶端的哑巴少女。他将身子探出水柱,同样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此刻,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看着那张脸,克劳利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时的她穿着礼服,独自行走在无人的荒原。第一眼看到她时,克劳利先是惊叹那双能包含繁星的眼睛,随后才开始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小女孩会独自出现在那种地方,而且还保持着那样无所谓的表情。

现在他倒是搞明白了。

她的面庞似乎并不明白表情的作用。她的感情不能言述,又不会展现,所以双眼必须精通此道。于是,那双眼睛就此变得脆弱且美丽。

此刻,睁开的双眼满是疑惑与恐惧,胸膛胀起又落下,她急促的呼吸,不清楚这道水流从何而来,也不清楚此刻的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可与此同时,眼中似乎又有翻卷的兴奋。那是一种幻想走入现实时,倍感荒诞却难以克制的崇拜。

克劳利看着那双眼睛,虽然出于安慰目的拍了拍她,可同时也得意地耸起肩膀:

“故事有部分是取材自现实的嘛,哑巴公主。一切想象都是过往事物的拼接与组合哟。”

他的左臂用力一挥,如同乐团的指挥家,庞大的水流便是他的乐章。淡绿色的水方才还如同凶猛的斗牛,此刻却骤然温和下来,撤离了巨械。

他的目标是在尽可能远的地方回归地面。

他转头看向E3562庞大而臃肿的躯体。自攀上三号垃圾山开始,这个机械人便开始炫耀他对整座山的控制能力,而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想必与那些数量夸张的电缆脱不开关系。

眼神扫过巨械的躯干与四肢。表层之下,一条条电缆穿梭其间,他不清楚这些鬼玩意为什么能如此牢靠地黏连在一起,还能在一堆电缆连接后就能动起来。但有句话说的挺好,叫“存在即合理”,算是他来到这后的新人生格言。

遇到什么怪力乱神不要怀疑,它们存在着,便有存在的原理与理由。

阳光被浮游于天际的水吸收,高处的微风拂过二人,克劳利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还让水在平台周遭围出了一圈栏杆。

他一把将女孩搂入怀中,希望这样能让她稍微安心。

“放松一点,绝对安全的,你要相信我。”

“嗯。好。”

好。真是安心啊。克劳利的嘴角微微翘起,阳光趁机而入,让微笑带上了安逸的味道。

解决了跟踪自己的人,还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敦伦,怎么想都是大胜,简直是让人心旷神怡,忍不住松懈。不过,那些变态跟踪狂能如此尾随自己,原因居然是这份力量”肉眼可见“么?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啊。

克劳利不满意的啧了啧嘴,对还未完全明了的未来感到些许绝望。焦虑的情绪在一呼一吸间瘙痒着周身,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烦躁?“

哈。有人关心的感觉啊。一瞬间,那些如同针扎的烦恼转变为了悸动,转化为了心头的暖意。

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了?听说一个人太久不说话,语言能力变会丧失殆尽。自从他独自地面对失忆与这个世界,又过了多少缺乏对话的日子?茫然与无知,两样事物如同天幕上庞大的黑云,狠狠挤压着每一次呼吸的吞吐。

鼻头有些发酸。有人以倾听的态度邀请自己真是太好了。不枉这一路过来都带着这小哑巴……

嗯?

刚才她是在说话吗?

克劳利嘶了口凉气。眼睛在眼眶里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没敢让头部移动分毫,只让眼光瞟向自己的怀抱。

他瞥见了一头银色的卷发,它们泡在水里,像四散的海草。

怀里的……不是小哑巴?

他的面色被慌张取代。眼球从下侧撤回,缓缓转向右侧——黑色的身影。哑巴女孩浮在水面,似乎在看着这边。

那我怀里抱着的的是谁?

舌头在齿间滑动,声带却半天没有声音传来。

抱着陌生人的手松下几份劲力,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们认识么?”“为什么抱你的时候没有丝毫抗拒?”却不知第一个问题从何下手。是要维持现状,假装不知,还是要就这样与她对峙?

他最终还是张口了。

“你,你是谁?”

他不敢看向怀中,眼神僵直地望着远方。天际的云似乎变化了,每一瞬的翻滚都在显露着焦躁,搅动它们的是风,而风的翻腾也随之混乱。太阳的光辉变得刺眼,无论眼睛放置何处都难以睁开。

他的眼瞳不断移动。

“我么?我是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组织的。”

“什么组织?”

“革世军。”

革-世-军。克劳利怔住了。这个词有点拗口,却在记忆里掀起渺小的波澜。

并非日常的词语,在听到后自然会勾起连带的回忆,但对于这个词,他没有想起任何事物。某张蠕动的嘴,纸张划过指尖的触感,都没有。但他就是记得发音的韵律,唇齿的塑型,他低声念着这个词语,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他定是遗忘了。

他的眼睛依旧眺望远方,不敢下挪分毫,“你们为什么找上我,为什么大家都在盯着我?即使没有掀起那场海啸,敦伦的审判官也会照样追着我。早在我干出那件事前,就已经有人寻着消息来到海滨的村庄,却被村庄的狂信徒所献祭。那个人的身上带着裁定所的证件。”

“你很重要。没有人知道云端城上发生了什么,而你不仅活了下来,还得到了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的「印记」。”

有股麻痹的感觉在左臂上游走。细腻的指尖划过繁杂的纹身,克劳利心乱了,水流一阵不稳。

“「印记」?你们称这玩意叫印记?”

“如果你知道这玩意的来源,你会对这称谓连连点头的。”她终于撤离了手,像是一阵皮开肉绽的审讯结束,克劳利断断续续地松了一口气。

“到时候慢慢说,克劳利·博伊德,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记忆。我知道你将它们全忘光了,但我们会帮你记起它们。怎么样,是双赢的交易吧?”

哪来这等好事?

“嗯呢,知道你不会就此罢休。但是接下来,我会给你另一个跟随我们的理由。”

什么意思?

克劳利疑惑地低头,第一次与怀中的女性对视。是一位少女,她身形小巧,脸型圆润且精致,两片唇是樱桃色,柔和却热烈。顺着高挺的鼻梁,他看到一双眼睛——不属于少女年纪的眼睛,吊起的眼角,深邃,迷离,稍显浑浊,狡猾与算计。

真是冲突。

嘴唇开始张合:“我要说几个词,给我听好了。”

一种暧昧的期待突然充斥在怀间。

克劳利蹙起眉头,他在期待那张嘴说出什么?自己无法证伪的过去,还是在眼睛滑落两行清泪后说他们俩曾经认识,还是羞涩地指出其实两人是兄妹的关系?

都不是,她说的话让克劳利再难维系表情。

“电力驱动的高级差分机外接液状晶体示像设备。”

……

什么?

克劳利疑惑地咧开了嘴巴,眯起的眼角旁可以放上一串问号。

“无气球双翼飞空艇,就像鸟一样。”

什么?

你在,说什么?在和我玩猜词游戏么,我要用简练的语言翻译你的话吗?

等会……像鸟的双翼飞空艇,她是在说——飞机?!

这个词出现得莫名其妙,难以置信,不可理喻,荒诞至极。克劳利的脸庞抽搐着,或许是大脑宕机的外在表现。

“移动电子信号发送器,配合浮空信号中继站才能使用。”

什么?她究竟在说什么,她真的在说……

克劳利不自觉地颤抖。

他不再敢与她玩猜词游戏了。

脑中浮现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象。高楼大厦,天空划过运载的工具,划出苍白的轨迹分割夜空,夜晚看不见星光的天空,霓虹灯与街灯点缀的都市,每个人手上握住的方块,与每一扇窗后点亮的屏幕。

这些独属于他的秘密,在来到这个世界,在今天,在此刻之前,他坚信这些回忆将只属于自己。它们将保持缄默,直到世界上的最后一人——他自己——以死亡将这些璀璨的幻想泯灭。

可是现在……

“除了这些,还有一种很厉害的‘网’,虽说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

“停,不用说了不用说了。”

男人竖起了手。打断了少女的话头。

“怎么样?现在,有兴趣加入我们了——”

“巫女”的话还没说完,克劳利的双手瞬间扶上了她的肩膀。随后,她被扶正到克劳利的对面。

两双眼睛对视着。

她从他的眼中发现了狂热,如同早已被大洋吞噬的老约旦,那是一种对信仰的狂热。而此刻,信仰重燃,燃料则是海量的孤独与无助。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穿越者前辈,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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