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鼠之子

“金枝”……

克劳利想起村庄中央那株盘根错节的树,查尔斯栽培植物的速度,再联想起见过的成员们一个个以植物为名的绰号。这样看来,革世军信仰的“执世者”多少与植物脱不开关系。

革世军里,原来是德鲁伊那类的自然信仰?

不过现在,太阳背叛了植物,真菌们也乘虚而入,植物们的处境可不太好啊……

“养精蓄锐吧,克劳利。”巫女站起身,打起哈欠。嘴巴张得像是能将小孩直接生吞,将矜持完全丢去了一边。

“第一个任务,可别掉链子了。”

她的身后本是书架,却突然幻化出一扇门扉。暗哑的光芒描绘门栏的轮廓,书架与一本本码整齐的书籍被繁杂的花纹所取代,最后,突兀出现的门彻底融入到背景之中。

克劳利就这么看着她将门打开,随后纤细的身躯被突然吞噬。

他下意识转头,自己身后果然也凭空出现了一扇门。他拉起小哑巴的手,起身,推开门扉,其后赫然出现一间温馨的木房。

房间内,壁炉燃烧夜晚难以散去的寒意,地上铺满松软的地毯,门口一旁摆着衣帽架。皮质沙发正对着熊熊燃烧的壁炉,染上烟火的温度,一看就异常松软。

克劳利的注意力不在以上这些东西中。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起码两米宽的床,向足有一星期没吃饭的饿犬般冲了上去。

“床!床啊!”

克劳利撑着脸庞,眼中闪烁着火焰。

面前,壁炉里燃烧着,不断弹出的火星在黑暗中舞动。

明天就要出任务了。

克劳利不是那种会为重要事情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的人。

他现在只是睡觉时被小哑巴接连踹下床只好在冰冷的地板上找地方睡现在却嫌弃地板又冷又硬睡不着只好对着壁炉发呆罢了。

小哑巴这个爱好在野外时就可见一斑。那时候克劳利睡得死,顶多感受到她入睡后第一次踹击,还会帮她找借口:入睡后突然抽搐,只是大脑在试探你死了没有。

但在今夜,这个说法已经说服不了克劳利自己了。他觉得这小姑娘少说也是在梦里健身,这踹击动作得是按组来做的。

不过,小哑巴每次恰到好处的踹击让他瞥见了些什么。

每次冲击时,他都在前往革世军总部的路上。那是一种浮空的感觉,四肢不着实地,同时有着切实的风从正面袭来,无数辨不出意义的景象自眼角划过——在这样的时刻,腰部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宛如有人一根钢锥直截了当地插入身体,随后,钢锥的插入还让身体变重,没法继续飞翔,只好飞快地向下坠落……

这里才是关键,向下坠落的时候,他撞破幻想构成的隧道,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原野。茂盛生长的植物们镀上一层哑光的灰,一片又一片不反光的水潭像是死去的眼睛,沉默地盯着天空。他在摔落地面的同一时间砸入松软的泥地,溅起无数泥点。

克劳利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房间盘旋的冷气蒸发其上的汗液。

他对那些泥泞有些印象。他曾在梦境动荡中沾上一身泥土,巫女那时候告诉他,“你睡得并不安稳”。

真正让克劳利感到讶异地是:梦境之中居然有稳定存在的区域。

“总部”无疑是他遇见的第一处固定存在的区域,这处泥地就是第二处。

关于梦境,巫女还有多少事情没同他讲?梦不再仅仅是大脑活动时记忆的拼合,它存在着固定的区域。虽然暂时没想通这其中蕴含着什么重要信息,但大脑一直抓着不放,一定有它的道理。同时,它要通过入眠进入,无疑是常识上‘梦’的特征……

克劳利想得乏累了,闭上双眼。

身体感受到坚硬的地板。它们在身躯下蔓延,蔓延,铺就前去梦境的道路。

他在一张熟悉的床上醒来。

周围的房间也很熟悉。几堆书籍垒在房中,构成灌木丛般的书丛。他浑身泥泞,房间里也残留着已干涸泥泞的痕迹。

泥脚印从床角爬至房间门口,他看这串脚印很眼熟,多半是自己之前踩出来的。

自从来到总部,自己似乎每次都是在这里醒来。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克劳利眯起眼睛,严肃对待起这个问题。自己不在飞艇屋中醒来,可飞艇屋的确饱含自己的回忆,所以,自己的确是在另一人的记忆中?如果按巫女理事的说法,每处房间都是一个人的回忆,自己现在又在谁的回忆之中?

他缓步站到房间的窗前,脚步收束,看见脚下极远处的海面与细碎的波浪。

云端城。这里也是一段关于云端城的回忆。

克劳利摩蹉着自己的下巴,决定先按兵不动。他连探索自己记忆的技巧都没有磨炼纯熟,倒动起了偷窥别人记忆的心思。简直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贪心至极。

不过,他还是将这处房间的布局记在了心里。正中央摆着超大的炼药台,胡乱堆放的书本,单独一张床与铁质的墙壁。

一处很混乱的房间。

他顺着脚印离开了房间。距离上次来到这里仅差了一天时间,泥泞依旧残留在地上。

这让克劳利有些惊讶。

虽说他不觉得这处地方会有人打扫,像是:对着某个成员打招呼时询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然后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负责打扫梦里的总部”。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干这种工作,自然应该对泥泞们的残留感到毫不意外才对。但他却打心底里觉得这些事物的残留很奇怪,而且一点也不“奇幻”。

在这种地方,污渍什么的不就应该自行消失,像是被撒了盐的蜗牛,化为一滩看不见的水,然后顺着墙缝流动、分散、蒸发,或者被梦境本身所吸收才对么?

如此想象着,他顺着脚印,轻松地找到了飞艇屋所在地。

他翻开上次留下的笔记。回顾了一下几处疑点,就此掏出被水泡得一片模糊的督察证件,潜入过往的记忆。

记忆一瞬间划过,克劳利再度看见了天空中坠下的人。不知为何,他看着两个重叠的人影,老是感到一阵心慌。

他参考了一下他们在天空中的方位,试着闭上眼,想象那副场面。却怎样都没法跳转至另一段回忆。

他暂且放弃,跳至下一处疑点。

督查克劳利对着人群中的家伙们行礼,克劳利借他的眼睛,却没有看见胸前佩戴雏菊的家伙。但他看见几位回礼的人的模样。他们衣着褴褛,并非统一着装,但看着自己的表情却出奇的一致:一种颇具敬意,满是信任的表情。

“混混头子”……

克劳利试图盯着某个人的面庞,试着能否跳转至另一段回忆。

还真给他成功了。前几个敬礼的家伙似乎和督察克劳利没什么交际,直到他将视线停留在一位小孩上。

他头上带着满是补丁的帽子,身上背着麻布袋,从出露的边角看,其中装满了油墨印刷的报纸。看着不过十岁,笑的时候,本该是门牙的地方空空如也。

克劳利看着他的脸庞,感到周遭的街道突然扭曲。

光线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个又一个人头在身侧冒出。脸上覆盖着柔软的布料,已经被捂住的气息温暖了布料,可与此同时,鼻翼传来颇为剧烈的恶臭。

有人突然发问:“克劳利大哥,我们的工作目标是什么?”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中回荡。

克劳利回应的话语被布口罩覆盖,有些难以听懂。

“我们……来为民除害。”

——

“为民除害那怎么要来下水道啊!”一个颇为尖锐的声音叫喊道,“你说有钱赚我才来的好不好!”

“那确实有钱赚啊。”克劳利耸了耸肩膀,“有个冤大头教士跟我说,这教堂附近有很多老鼠,搞得信徒们宁愿买神像回家都不敢来这里祈祷了。我们只要把老鼠赶走,就有二十枚弗朗啊!请全工会的人吃一顿好的都绰绰有余啦。”

一个人影挤过人群,来到克劳利面前。兜帽之下漏出丝缕长发,大概率是位女孩。

“……那你要怎么把老鼠赶走?我们又不会赶。”

“很简单啊”

克劳利说话的语气颇为轻佻。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尖在黑暗中游移——带着克罗利来到此段回忆的小孩子站在队伍末端,他就是克劳利要指的家伙——最后指向了一个人。

“小鼠在啊。我让他和老鼠们沟通一下:我们给它们吃的,让它们先别在这附近游荡,过大半个月再回来。以后保持这种良性合作关系,我们就可以一直领冤大头教士的钱啦!”

克劳利摊着手,哼哼地笑着。似乎在等待众人的惊呼与赞叹。

可大家只是沉默,直到队伍前方的女性问他:

“那你叫我们来干嘛?”

“对啊……”“好臭啊……”“我本来还准备去约会呢……”

大家怨声载道,克劳利示意所有人安静,最终说到:

“这个问题呢……很简单也很复杂。”

克劳利故作玄虚地顿了顿:

“只有两个人来,显得我们不专业。”

下水道闹作一团。

众人毫不留情,骂骂咧咧地走了。走之前还泼了克劳利满身脏水。

小鼠留了下来。他站在原地,此时将裤腿撩了起来,背后背着的包裹鼓囊囊的。

克劳利啧了啧嘴,嫌恶地甩脱身上的污水与鱼骨头,还拎走一只乘乱爬上肩头的蟑螂,最后询问小鼠:“准备好了吧?”

被叫做小鼠的男孩点了点头。

——

对待老鼠这种生物,观察者克劳利还是比较厌恶的。城市里,鼠类像是在暗处潜伏的杀手,搭档则是蟑螂。二者不时在暗处行动,行动对象则是放在各种地方的食物。

至于乡下,他老是在视频软件上刷到夜晚用枪猎鼠的视频。只能说那一块的情况过于狂野,他不甚了解。

话说回来,对蟑螂的恐惧或许与昆虫的恐惧绑定在一处,而对老鼠的恐惧或许与细菌、坏疽、瘟疫等等事物相关。

克劳利又为这些添上了一点:数量。

老鼠单凭数量也足够吓人。

“小鼠”从背包中掏出了一块奶酪,这样的稀罕玩意很快吸引来几只瘦削的鼠,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窜出。他拎起其中一只,将其放入手心并嘟囔了一阵,随后将其放归下水道。

几只老鼠结伴而行,消失在黑暗的槽沟与管道中。

再等待一阵,窸窣的声响开始在下水道中回荡,克劳利的手轻轻抚摸石头砌成的墙壁,震动果真是从墙中传出的。

而且,正在愈演愈烈。

小鼠用细竹竿样的双手抱住了包裹,克劳利警戒地看向四周。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其实现在,他也不知道该盯住哪里。

直到有毛绒的感觉擦过鞋边。克劳利发现眼前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稠,还开始同蠕虫般鼓动——鼠群覆盖了整处坑道,正在向两人涌来。

克劳利浑身都泛起酥麻的感觉。他想起一则童话故事,讲的是一处地方闹鼠患,有位会吹着笛子的人说他可以解决老鼠,在收到报酬后,他用笛子的音乐将老鼠们尽数引出,随后让它们一个接一个跳进河里淹死。

男孩的吐气吹响笛声。

他转过身,看向男孩单薄的身影。他的脸庞虽称不上清秀,却与老鼠毫无相像之处,任谁看到都不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在远处井盖投入的光芒下,他人形的轮廓被微微描出。老鼠的脚步,呼吸,吱吱尖叫将克劳利吞没,它们在克劳利脚前分流,而合流的地方则是瘦弱的男孩。

克劳利呼吸着肮脏的空气,鼠群开始涌入眼眶。忽然,景象抽离了双眼,他感到时光的流逝。时间似乎化为实质,划过他的四肢与脸庞。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水流?更像是静下的尘埃。

或许是多年之前,他也曾走在一处下水道中。

手里抱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珠宝,衣物,吃食。他举着珠宝里一颗夜明珠,一脚又一脚地蹚过水道里泛黄的污水,眼神不时盯向下水道的顶端。并非查看那些乏味的,爬满青苔的石砖,而是在那之上,追捕自己的危险。

难以下咽的呼吸与他作伴。直到他走入一处广袤的空间。记忆的关键才真正到来。

那是一处类似广场的空间,上侧的水道汇入此处,围绕中心的石台流动,随后再流入下侧的水道。克劳利从上侧钻出,却发现了端倪。

夜明珠暗淡的光没法填满宽敞的空间。广场上似乎铺了一层地毯,石砖失去了自己本身的颜色,还未等他想明白这些毛茸茸的究竟是什么玩意时,腿部抬起,撕扯水流发出巨响。

声音回荡在空间中,他踩上“地毯”。脚底的触感不好形容,像是富有弹性的果冻,但又有强大的阻力,总之不是石砖的触感。他听见刺耳的尖叫。

尔后,他看见千万只泛着红光的眼睛。

克劳利撤开自己的脚,在脚底看见了猩红。那里正躺着几只被开肠破肚的老鼠,它们在死前发出呜咽。

哪来这么多老鼠,在这带着开会吗?呼吸在气管急促上下,这幅场面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恐怖的画面,老鼠如蝗虫过境,爬满身体,用探出嘴部的啮齿凿入脆弱的身躯,直至倒霉蛋徒留一副骨架。克劳利当时想得可能大差不差,名为畏惧的情绪掌控了他的肢体,致使身体失去平衡。他整个人倒在了污水之中,即便空气中蕴含的气味令他反胃,他也在不断地呼吸,似乎再不提供氧气,心脏的搏动就要跳出胸膛。

这时,一个不合气氛的家伙突然出现。他身形影影绰绰,仿若幽灵,身穿一套校服——属于现代的产物。观察者克劳利曾在上段记忆见过他一面。

“都给我吓醒了……”那家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老鼠……不就是老鼠吗,怕什么。而且,它们好像还在给你让路呢,不去看看吗?”

从水中站起,怀中的衣物和珠宝都已经被湍流带走。克劳利没空心疼,手上还死攥着夜明珠。他的双眼证实了灵体的说法。除去不再会移动的几具尸体,眼前的鼠群让出了条颇为齐整的道路,一线直通广场中央。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踏上石阶。

衣服被脏水浸透,又湿又臭。克劳利不敢呼吸,他看着铺满广场的鼠群,害怕他们身上携带着致死的病菌。不过老鼠们对克劳利的动作毫无反应,这让他多了些许前进的信心。

他最终走到广场的中心,身后拉出长长的水迹。

老鼠们的头颅在中央涌动,吱吱叫的声音很收敛,像在焦急地低语。它们所包围的是一个篮子。克劳利将夜明珠凑近,照亮半边脸庞的同时,看见篮中铺满了干净松软的被褥,其中躺着一位嫩白的婴儿。他啃着手指,呼呼大睡,脸上不时流露出毫无杂质的微笑。

克劳利叹了口气。

“我这回东西没偷到,捅了大乱子,还带了个婴儿回去。你说大家会不会打死我?”

“和他们讲明白,这个婴儿不是你偷回来的就行了。”

他用空着的手将篮子提起。再度环顾四周时,广场空无一物。他眨了眨眼,再看了一遍,景象依旧如此。从墙壁上伸出的水管们淌下污水,像是垂死者的呻吟。要不是看见几具鼠类的尸体,克劳利肯定会觉得自己刚才在做梦。

鼠群们消失了,宛如一句消散在空气中的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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