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一雪前耻

卢长安拱手一礼,道:“先生有命,学生不敢不不从。”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深浅。”

一句既出。

满屋目光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元漳不觉挺直了腰。

那位郭公子手中的折扇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岑学士双眉一轩,赞道:“好句,明月本无古今之分,感怀各有浅深之别,寥寥一语,却是情景交融,极为顺畅至极。”

众人莫不点头称是。

卢长安心下得意,继续吟哦道:“昧昧我思之,朱楼梦未远。”

待后一句出来,众人却一时沉默下去了。

初时只觉全诗连接起来,像是弱了几分气势,但细细一咀嚼,却又觉得余韵袅袅,意味深长,连心境似乎都有些莫名的怅然。

元漳更是且惊且疑。

原以为夫子所谓“悟”,只是文章而已,没想到这小子诗词竟如此了得,莫非那日的“鸡鱼太美”,竟是他在扮猪吃老虎而已。

除非这首诗是从哪儿抄来的。

可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对许悠然而言,以“都知”身份点评的好诗好词也不算少了,却从未有过像眼前这首诗,让她感到如此奇妙不已。

诗当然很好。

但具体好在哪里,一时间却又说不出来。

她只得斟酌用词,勉强评点道:“卢公子作诗,用字虽平实无华,然意韵悠远,犹自回味不绝,有雅士之风也,以公子年纪,倒是少见得很。”

卢长安心下欢喜:“姑娘过誉了。”

岑学士忽地一笑,道:“昧昧我思之,朱楼梦未远。小友想是心有所指,以诗寄情?”

他瞥了一眼花魁娘子,摇头道:“原不该由姑娘点评的,身在此诗中,一时不解其中之妙,倒是再自然不过了。”

好似一语点醒梦中人。

许悠然眼放异彩,美目莹莹地望向卢长安。

我可真没这么多的想法啊......卢长安涨红了脸,似乎连耳根子都在发烫。

这几句原是来自前世《红楼梦》中的一首五言诗,还是借一个小姑娘口中吟出,他很是喜欢,便记了下来。

这回摘了其中两三句,又换个个顺序,居然效果不错,

这感觉实在太爽。

难怪明知是扯淡,大家还是对“抛诗打人”这玩意儿乐此不疲呢。

自古以来,青楼之地,便有妓者以文采给士人精神上的满足,士人以诗词歌赋为妓女增添声名的传统,双方各取所需,竟也形成了良性循环。

即便不是什么足以名传千古的好句。

他此刻却也算有了几分精神上的满足感。

想前世北宋词人柳永,满腹锦绣华章,却流连于烟花之地,视青楼女子为知己,倾心相交,即使被皇帝一句“且去填词”断了功名,亦不为悔,反留下个“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的美名。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舍了所谓的人生大成就,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至高境界呢。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双纤纤素手,端一杯酒过来,耳边传来花魁娘子的声音:“公子美意,小女子心领,此薄酒一杯,以表感激之情。”

渐消酒色朱颜浅,欲话离情翠黛低。

清音柔曼,玉颊红霞生,他又有些迷糊了。

应该换一首更绝美的诗,才配得上这绝美的颜啊。

小贼无耻!

他那不争气小心肝,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瞬间便也清醒过来。

酒令又回到几位读书人中间。

那郭公子似已没了起初的气势,每一诗句都要推敲再三,这样一样,反倒拘泥于字词用典,失了这许多灵韵。

越到后来,越发显得气短,以至于极少出诗应对。

岑学士这边几位,却是另一番模样,用辞考究,对仗工整,一副四平八稳的古典学派作风......

有一就有二,有二必有三。更是红颜最易催人醉。

几杯酒下肚,卢长安更多了几分“一雪前耻”的快感,每次酒令都是抢对在先,佳句频出,引得众人频频喝彩,点赞声更是不断。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昧昧我思之,春风几度回。”

此诗一出,更是令屋内众人无不凛然而动。

前头一句,原是出自前世五代诗人翁宏的《春残》,后被北宋大家晏几道的名作《临江仙》借用。遂成千古名句。

他这回可是借用再借用了。

“落花”,“微雨”,本就是极清美的景色。

燕子双飞,更反衬愁人独立,这种对比而得的韵外之致,构成了一个凄艳绝伦的意境,其洗练清丽,妙手天成的字句,更能引起读者情感上的共鸣。

许悠然只是读了一遍,便如痴了一般,本就白皙的脸色,直如透明一般。

珠泪盈眶,几欲滴落而下。

郭公子反复吟了数遍,沉默了好半晌,方吐一声叹息:“好诗,好诗,此诗一出,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谈诗论词呢?”

“原来传说不足信啊!”接着,他又自语道。

这位看着就心高气傲之辈终于给折服了。

得意之后,卢长安心头反而慌得一批。

他起身干笑道:“就为这两句,反复推敲,倒逼小弟得内急了些,不好意思,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掀开背后的帷幕,沿着墙角一溜烟向茅房跑去。

听得身后传来岑学士的大笑声:“朱兄,杨兄,今儿好诗好句全被这小子占了,合着咱们也该先行一步,风雅事,留与少年人罢。”

......

“古代有钱人的生活倒也不错,就是上个茅房太麻烦了。”卢长安一面嘟囔道,一面慢腾腾地往酒席里走去。

室内那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着实让他觉得心慌。

原以为岑学士三位走后,茶围就该散场子了,谁知郭公子几人依旧坐在那里,等着他的回归。

这倒不是说他们不服气,还想与他分个高下。

而是他们太服气。

服气得都要变成他的小迷弟了。

大多数时候,对于同行的诗词佳作,古代文人的态度,几乎完全不同于今天那些所谓“文化人”。

撕逼,抬扛,吹捧,嘴里喊哥哥,背后掏家伙......几乎不存在的。

他们更倾向于将此看作同等学识、相似趣味的士子之间的私人交流......我作诗不如你,但不影响我欣赏你。

即便在这样的风月场所,也少不了这等习气。

卢长安踌躇良久,进退两难。

就此溜走,好像显得矫情了些,罢罢罢,他一咬牙,正要掀开帷幕。

“花魁小娘子,本公子来了,怎不出来喝上一杯。”一个极粗鲁的声音猛然从门外传来。

好一个下流坯!

屋内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门口,脸上堆满了被无端打扰的怒意。

卢长安一怔,透过帷幕,他看见一个身穿大红锦袍的少年,摇晃着身子,一头撞进门来。

“公子,娘子今日不见外客,请您改天再来吧。”另一个婢女小碎步迎了上去。

那少年一把推开婢女,大笑道:“我爹是户部王尚书,本公子玩个下等娘子,还须择了日期不成?”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屏风前的许悠然,紧咬红唇,面颊倏地变得惨白如纸。

“咦,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少年晃着脑袋,似乎认出了座上的元漳几个,调笑道,“小燕子,你个娃娃连毛都没长齐,也来跟哥哥争娘子不成?”

“王八蛋!”燕行勃然大怒,抓起面前的酒壶,作势就要跳起。

金老大老成,一把按住了他:“别急,看看情形再说。”

倒是那边的郭公子,抢先站了起来,怒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满嘴污言秽语,给我滚出去!”

好小子!

卢长安心中默默点了个赞,也不知这位郭公子是家世背景更厚,还是生性便如此刚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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