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翻身大奖

卡通头套太热了。

老张后悔选了这套米老鼠套装。

他透过头套小小的圆孔,看着一旁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那人和摄影师简单沟通后,抬起胳膊跟他打个手势,“张先生,咱们合个影来!”

因为脑袋上米老鼠头套又厚又大,老张做出比平时夸大许多的点头动作,向前走了几步。

随着“咔嚓”一声。

本期两千万彩票中奖者与体彩领奖处的工作人员完成了这张颇有纪念意义的合影。

煞白的闪光灯冲击老张的视网膜,在这短短一瞬,他脑中掠过很多,如同快速计算的电脑处理器:

这身套装很臃肿,遮住自己中年微微发福的体型。头套很大,遮住了脖子上那颗红色的痣。

手,他胖胖的手在拍照前一刻已经自然地背在后面,完美!

脚……想到脚上的鞋,老张心中微动,此刻脚上这双藏蓝色运动鞋,虽然是网上销量前三的大众款,但前几天搬东西时踩了一颗火龙果,被熟人调侃过,还没来得及刷洗。虽然印记并不明显,但如果这张高清相片流出,被某个有心人拿着放大镜看,岂不露出蛛丝马迹?

——闪光灯消失的同时,老张的右脚微微向前,挡住另一只脚上的污渍。

合影结束,银行卡办好。

体彩工作人员把转账支票递交到老张手中,用极力克制的羡慕笑容:“恭喜恭喜,您看,打算拿出多少用作捐款?”

说这话的同时,已经有四五个着装正式的工作人员上前围着他,脸上带着浓浓笑意:“恭喜恭喜!”

“天降财运,年纪轻轻中这么大的奖。”

年轻?孩子大学都快毕业,这岁数出去工作都没人要了——老张如是想。

“令人羡慕啊!”

其中一个人提高音量:“你看咱捐多少比较合适?”

老张淡定摇头。

对方又说:“数额是自愿的,看心情捐一点就行。”

“就是,这么大奖,起码捐个零头。”

2000万的中奖额,除去四百万的税,再扣除杂七杂八,实际到手的钱是一组复杂数字,精确到毛。

但他们口中的“零头”,想必是十万百万吧。

老张继续摇头。

“您的大奖刨开税费可还有1500多万呐,怎么着也得捐个100万吧?”

“上次有人中五百还捐了三十,所以咱这次捐五十是起码的。”

“对于中奖额来说,少的很呐!”

老张就那么站着,呆呆臃肿的米老鼠,无动于衷,眼见喜气洋洋的领奖气氛逐渐变得冷场,一人道:“咱数额完全自愿,哪怕捐1000块也行啊。”

这话已经明显夹些阴阳怪气,但老张如同打不进的棉花,沉默站着不出声,只频频摇头。

大概从没见过他这么一毛不拔的中奖者,已经有人在背后低声冷哼一声。

换好衣服出来,老张走出兑奖处。

虽然已进入三月,风还是有点发冷。

他一直走到马路中央,抬头看一眼朗朗晴空,刚才的经历如同做梦,车鸣笛响起来的同时,老张回头看一眼身后,心中忍不住想:有没有人会模仿电影情节,蹲在兑奖处附近抢钱。

老张今天特意穿了身旧衣服,一路上双手插着兜,身子微微弓着,走了大约两个路口,转悠到离家不远处比较熟悉的大花坛边,找了个长椅坐下。

目光看着远处路口来来往往的人群,口袋里手心攥着新办的银行卡。明明刚才领奖时那么平静,此刻心跳却越来越快,整个胸腔都在震。

“扑通”

“扑通”

老张缓了半天,掏出烟狠狠抽了一根。

两根。

三根……

整整三个半小时,他想了很多。

今年过完生日自己就45了,年岁虽然不算很大,但也快被社会淘汰了,从早些年的办公行政白领,到如今菜市场卖水果的小生意人,半生碌碌无为。

大学刚毕业时胸怀壮志,蹉跎后逐渐承认自己平庸,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躺平了,认命了。

——没想到,上天如此偏爱了一回。

支票单据上的数字:,将彻底改变他一生。

不用再每天四点起床去菜市场,不用再为了几毛利润和买家讨价还价。

三个半小时,老张回顾完自己所有的前半生,直到一位清洁工大妈拿着扫把走过来,不等她靠近,老张主动弯腰把烟头一个个快速捡起,转身而去。

走进小区,双腿有些飘飘然,刚到单元楼下一个声音便叫住他。

“老张,你怎么才回来?”

是隔壁卖酱料的老刘,和他同在一个菜市场,逢年过节两家都会互相送些东西,有来有往,相处还算和气。

老刘人长得敦实,圆圆的脸像摊平的煎饼,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一条线陷在肉里。

“再不回来你家里东西都被搬空啦!”

“啥?”

老张一时没听懂,以为家里进了贼。

老刘笑呵呵:“你媳妇又拉一车水果给你小舅子送去了。”

听到这,老张不禁苦笑。

嗐!多平常的事儿。

刚开始做生意那会儿,临期的水果他都会主动给小舅子家。水果禁不住放,与其腐烂坏掉,真不如送人吃了,只是到后来,媳妇像运货一样把新鲜的水果一箱一箱往弟弟家送,丝毫不考虑进货成本。

老刘一边搬箱子装货,一边提醒他:“你可是一家之主,得说说她,不能老往弟弟家拉东西,日子不能这么过。”

老张一笑,颇有几分无奈,“那我也得当得了这个家才行。”

要搁以前媳妇给小舅子搬东西,他肯定在心里速算一下亏损多少。如今的水果生意,进价越来越高,每天看着有钱进账,其实一算账利润没多少——这几年赚的钱还没倒贴小舅子的多。

今天不一样,老婆就算把屋子里所有家具、锅碗瓢盆全搬空送给小舅子,他的心都不会有一丝波澜。

打开家门,看着满屋子破旧家具,很多东西早该扔了。以前看自己的住处是将就,此刻已经变成审视。

老张脱掉外套,进到自己的小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是从阳台隔出来的一个小间,用帘子隔开,总共七八平,只有一面堆满书的木质书架,和一套原木色书桌。

从上学时他就特别喜欢看书,结婚之后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少,好歹保住了这个小房间。

老张躺在椅子上闭目,把银行卡和支票汇款单小心翼翼掏出,浅绿色的汇款单和红色银行卡,真漂亮!

骤然暴富,要稳妥行事。

他从书架上挑了很久,将支票单据藏在《资治通鉴》内页。而银行卡夹在《曾国藩家书》的套装盒内。

他知道,放在这媳妇肯定不会发现,因为她不喜欢看这类书,当然了,女儿也不喜欢。

书架一共五层,老张把这两本书分别放在倒数第二格左手边,和倒数第一格的右手边,这两格位置靠下,需要弯腰才能拿。正常人如果随手拿书看,一般会选择自己目光平视的那一行,因此,放在下面会减少这本书被翻动的几率。

放好书,老张坐椅子上长出一口气,盯着上方简易的天花板。

变了,生活终于要变了!

上天跟自己开这么多年玩笑,如今终于要翻身。正在脑中感慨呐喊,老婆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张,老张!”

伴随着关门声,老婆回来了,她看到沙发上老张的外套,音量再度加大:“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老张从小书房出来,口中答着:“出去忙点事儿。”

媳妇朱清和平时一样,穿着那件多年的深米色外套,匆匆在客厅收拾起来,口中充满嫌弃:“这么乱不知道收拾一下,专等着我。”

她麻利把沙发上散乱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起,“不是让你去学校找胜楠辅导员?你又没去?”

此时老张才想起媳妇布置给自己的任务,从前阵子开始,她就催着他去趟女儿学校找辅导员沟通。

“咱闺女又不像别人考去了外地,学校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你就不能抽时间去一趟?”

老张心虚地拿起角落扫把低头扫地。他知道,媳妇干活时如果在旁边干看不动手,一定会被扣上“甩手掌柜”、“不懂付出”的大帽子。

老张:“女儿都快毕业了,又不是初中生……为这么点小事找辅导员,让人家笑话。”

朱清抬起眼,黑黑的眸子带着审问:“小事?”

她转身进到女儿房间,拿着一张海报出来,“你看这是什么?”

海报上,一个短发青年侧坐在长椅上,黑裤黑衬衫,双手搭在一起,容颜透着清冷。

“这是哪个男明星?”

朱清一字一顿纠正:“这是女的。”

“哦。”

又细看去,海报上那人微长的鹅蛋脸,干干净净,由于短发太过利落,一眼下去容易混淆性别。

“这是胜楠的偶像,叫什么天海…什么希。”

天海祐希。

老张笑着:“亏你整天强调自己家庭教育开明,追个星都不允许?”

妻子沉着气:“正因为我不想跟女儿有距离,从小到大别的孩子有什么我一样都不让她少。可现在越来越不对劲…….”

她用手指着海报上那张清冷中性的脸,“你不觉得女儿跟她越来越像了?”

“她是以演男人出名,女儿在学校话剧团也老演男人,穿的像个假小子。”

老张觉得她过于敏感:“那是因为咱胜楠个子高,一米七三,整个小区就没比她高的女孩。”

老张这辈子活的憋憋屈屈、总痛失机遇,但一说到女儿,整个人就扬眉吐气。

从小到大,胜楠就表现得样样全能,无论做什么都出类拔萃,完全是“别人家的孩子”,女儿小时候,老张只要参加家长会,必会成为别的家长羡慕的焦点,这也是这么多年他为数不多的自豪时刻。

“女人扮演男角色,这在戏曲里叫反串。”

再说,普通人的长相和身材,想上舞台还上不去呢!

老婆拿过海报转身回女儿房间,“那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有没有小题大做。”

她翻腾半天找出一本书,走出来差点甩到老张脸上,老张接过,大大的书名映入眼帘:《狗比男人强》

大致翻两下,原来是讲养宠物的。心中寻思:这书名居然也能出版?

朱清咬着牙:“正常女孩会看这种书吗!啊?”

话音刚落,家门被打开,女儿胜楠回来了。

朱清快速把书从老张手里抽回,转身回房间给她放回原处,老张继续象征性扫了几下地,“回来了?”

胜楠一身休闲,宽大的白T恤,身材修长,发型清爽,猛一看的确和刚才海报上的明星有三分神似。

刚才还神情凝重的媳妇,已经拿着擦桌子的毛巾从女儿房间出来,脸上换上母性慈爱:“胜楠回来啦?”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狠狠给老张一个眼神,提醒他赶紧找机会和女儿谈谈。

“嗯。”

胜楠倒是没发现父母的异样,拿着厚厚的台词本,和爸妈打了个招呼,便钻进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近来有话剧比赛,她在背台词。

妻子坐到茶几旁,小声道:“看看她……你说,别的女生又爱打扮,又犯花痴,怎么咱胜楠从没说过她喜欢谁……她怎么不谈恋爱呢?”

“啧!”

老张:“人家的妈生怕女儿早恋吃亏,你却催着女儿谈恋爱。”

老婆伸手重重打了下他胳膊,“别瞎扯,你找个机会劝劝她,别演话剧了……或者演个女生。”

老张呵呵一笑,女儿这身高要是演女生,跟她搭戏的男演员得多高,他们话剧社他去过,个子高的没几个。

“她这个年纪,三观特别容易被带歪……不能每次都让我唱白脸,你得拿出当爸的作用!”

“行行行。”

老张正应付着,一抬头却看到妻子起身要进自己的小书房,吓得他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进去干啥?”

朱清已经把小书房的帘子掀开,“给你收拾卫生。”

“不用不用。”

老张紧张地跟着她进去,只可惜这小书房太过拥挤,根本装不下两个人,老张把脑袋钻进去,紧张看着媳妇拿抹布把桌子擦了一遍,生怕她碰到那本《资治通鉴》和《曾国藩家书》。

朱清看出丈夫的紧张,“放心,知道这些书都是你的宝贝。”

只因前几年朱清打扫卫生,随手从书架角落翻出几本旧书拿走卖了废纸,被老张花了高价从废品站又赎回来。自那以后,她很少再动他的书。

朱清蹲下身擦书架空隙处的灰尘,抹布好几次扫过那本《资治通鉴》,吓得老张后背发凉。

半夜,实在睡不着的老张,起身偷偷去小书房,把《资治通鉴》悄悄往下挪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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