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坠落

尤暨在一跃而下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此时当地有人递过来一支话筒,采访尤暨,问他跳楼的感受,他大概率会沉默。

尤暨在身体急速下坠的时候,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全都是虚化的图像。他只看见身体之下一片橘红色,但他看不清楚有十几个消防员正在忙活,铺设充气垫。

在他身体上方,一个身体上挂着保险绳索的消防员从楼顶上探出了半个身子。那个橘红色的身体,向尤暨伸出了手。

消防员身边,还出现了几个警察。他们大吼着,像是对尤暨,也像是对楼下的消防员。

尤暨下坠的时间很短,重力加速度,让尤暨根本没时间想遗言,人就被重重地摔了下来。一楼是商铺。便利店旁边是水果店,水果店旁边是奶茶店。每家店铺上面都有一个挡雨

遮阳的篷布。这是天安市区的独特风景。

这里夏日炎热,从春季开始就雨水充沛。每家商铺的房檐上都会有这样一个装置,本意是为了给摆在门口的商品遮阳挡风雨。后来雨棚做的越来越大,一直能延展到步行道上。

在太阳暴晒的季节里,步行道上的行人们可以自动走成一列,整齐有序地借用着商家的免费防晒棚。

天安市本着对人有利的事情就无需干预。这些棚子就肆无忌惮地又发展了一番。那上面,被商家印上了花花绿绿的广告。配着如今商家的网红气质,这条老街也因为这些店铺和雨棚上的招牌变得年少起来。

尤暨从大脑空白到感到疼痛再到晕厥,这三步只用了几秒钟。

他下行坠落,很快就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他在落地一刻前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响。他还来不及感到害怕,人就再次摔落。

楼下商家的挡雨棚挡住了尤暨下坠的路线。他的身体狠狠地砸到了结实的涤纶布和金属支架上。支架被砸折,雨布被尤暨穿透,尤暨的胳膊和金属之间发生了严重的碰撞。他身上本来就已经破损露着棉絮的夹棉衣被金属支架彻底扯烂了。

随后,尤暨就落地了。

由于李松打了报警电话,店员姑娘报出了准确的地址,下午的天安市区还不堵车,消防车能够迅速来到融兴大厦楼下。

但即便是这样,救援的速度还是没赶得上尤暨跳楼的速度。

楼上的消防员正在准备强行抓住尤暨,警察也跑上楼也去打配合。楼下的消防员迅速地给气垫充气……

气垫还没有完全充满,还有一半的气垫是瘪的,尤暨就到了。

身体坠落到气垫的一瞬间,尤暨眼前黑了。在警戒线外看着的店员姑娘,捂住了双眼。拿着手机的李松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尤暨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停滞了。每个在场看到这一幕的人,他们的时间也被按停了几秒钟。

只有消防员在动。他们飞快地跑到尤暨身边,几个橘红色的身体几乎是同时在呼喊:“救护车!”

救护车就停在不远处。身着白大衣的人在消防员未落的呼唤中出现在了尤暨身边。大约又过了几秒钟,尤暨就被安置在了担架上。

欧晓乐和几个同事从公司冲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腿,在控制不住地抖动。

救护车的警示灯在市中心闪烁。消防车、警车都在融兴大厦门口停着。楼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聚集了物业的保安和公安的辅警。刚刚还稀稀落落的大街,一下子就人头攒动了。

警戒线外围着好事群众,就连过往的机动车、自行车也要停下来张望一下。更夸张的是,每个人,无论是路过还是从车里探出脑袋的,手里无一不拿着台手机。

李松看到,人群中已经有人在录视频、开直播了。

交警很快也到了,站在路口,催促着过往车辆行人。融兴大厦的保安也分头去遣散围观的群众。保安队长操着河南话喊着:“看啥看啥!散了散了!”

欧晓乐追问保安队长:“人呢?尤暨他人呢?”

保安队长看着欧晓乐,认出她是楼上乐起来公司的员工,可他无暇顾及她。他正在挥着胳膊撵着试图走到大厦门前拍摄的花枝招展的女孩。

女孩见被阻拦,索性把手机怼到了保安的脸上,正气凛然大声播送:“现在是BJ时间下午16:25分,我现在的地方是天安市融兴大厦门前。亲人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坠楼事件,根据目击者阐述,坠楼者是一名青年男子。目前男子已经被救护车拉走。我们在拍摄时受到了警察的阻拦……”

保安队长被激怒了:“你个憨瓜!老子是保安,你看清楚!”

女孩提高了声音:“我受到了保安的阻拦!亲人们,点赞关注我!你们的支持就是我直播调查的最大动力……”

欧晓乐冲出人群,她看见了警察还在,警车还没有开走。她追过去问,跳楼的人怎么样了。一个警察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问她,是否认识跳楼的人。

欧晓乐喘着粗气,点着头,回答警察:“他叫尤暨,是我同事。”

欧晓乐回身看了看围观的同事,冲他们招招手。同事们走过来,站在欧晓乐身边。这个举动让初次和警察打交道的她有了一点安全感和底气。她向警察介绍身后的人:“我们都是一个公司的,乐起来喜剧文化公司,就在融兴大厦8楼。”

警察追问欧晓乐:“你们单位负责人在哪?”

欧晓乐回头指了指融兴大厦,说:“他应该在楼上办公室。”

警察向同事招了招手,两个身穿警服的人走过来。看样子,他们要去公司找负责人。欧晓乐大声问:“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同事,尤暨他怎么样了?”

警察面无表情地回答欧晓乐:“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人还有呼吸。现在怎么样就不知道了。送到天安人民医院了,你们到那去看看吧。”

欧晓乐再见到尤暨,是在他坠楼后的第六个小时。

从融兴大厦现场离开,欧晓乐心情很复杂。尤暨是欧晓乐的开门师父。进入乐起来公司,欧晓乐靠的是对脱口秀的悟性和社牛的性格。早期她写的段子,充满了小聪明的智慧,有笑点,却不禁琢磨。

编剧组指派了尤暨帮她改稿。每个脱口秀演员在台上表演的段子,都不只是一个人写成的。在公司的会议室、读稿室里,每篇段子都要被编剧、导演和其他脱口秀艺人不断检阅。

这是批判的过程,也是升华的过程。

在这里,欧晓乐学会了脱口秀演员之间特用的批判的方式。他们会直接表达:“这个梗不好,我觉得可以这样改……”

尤暨是个社恐。如果没有读稿会,他一整天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他在台上表现出的轻松和开放,和真实的自己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在欧晓乐之前,他也给师弟师妹们改稿子。但是他会用邮件和微信的方式,努力避免面对面的语言交流。

演员把自己写好的稿子发给他,他修改之后再发回来。一来一往,像是老师在线上给学生批改作业。

但是欧晓乐拒绝用这样的方式。

上读稿会的第一天,她就爱死了这个场合和这里的气氛。每个人都嘻嘻哈哈的,放松地做着艺术上的争论。每个人都无私地贡献着更好的想法。

在这里,欧晓乐不仅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也感受到了未来的压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选择了单人喜剧,可这背后的付出,仅仅靠自己可是不行的。

她见识过尤暨修改后的稿子。她心悦诚服,甚至有些崇拜。

尤暨给她改到第二篇的时候,她就大咧咧地要求尤暨,到公司来面对面地给她讲。欧晓乐为了说动尤暨,还编出了自己有“阅读障碍”这种毫无可信度的谎言。

无奈的尤暨只好来到公司,在读稿室里为欧晓乐改稿。他修改后的稿子被欧晓乐当众讲出来,请其他演员和编剧再去揣摩和捶打。尤暨默不作声地听着,再写再改。

欧晓乐第一次登台表演后,就开始大大方方地喊尤暨“师父”。这个称呼在新式的喜剧文化公司显得暨腐朽又老土。尤暨不让欧晓乐这么叫他,他说我们又不是说相声的,不用这样。

欧晓乐却还是自顾自地这样叫他,还把他的微信名改成了“师父”。

很多喜剧演员在不演出的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呆着。仿佛他们一生的能量都在舞台上释放了,离开舞台,他们就成了空壳。

乐起来公司里有很多在生活中不善言辞的喜剧演员,他们除了在读稿会上高频交流,在私底下,很少有交集。

尤暨就是这样的人,甚至比旁人更加孤独。

欧晓乐尝试在演出后请他吃饭,或者改稿前喝个咖啡,尤暨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他拒绝的语气简单明了,一点理由都懒得想。他直接说:“不去。谢谢。”

欧晓乐观察过尤暨,认为他不是社恐,而是“社懒”。一个真实的社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观众面前张口讲笑话的。尤暨明明在舞台上游刃有余。他就是懒得社交,懒得打破自己的孤独。

看着师父从自己面前高空坠落,欧晓乐的内心是极度崩溃的。她本想直接冲到医院看看尤暨是死是活,但是她的导演和经纪人死死拉住她,安抚她,让她无论如何要先去完成演出。

是啊,票都卖完了。今晚不是欧晓乐的专场,但是有她的段子。眼下,她是乐起来公司最红的艺人。肖红亚和她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欧晓乐在半懵的状态里被同事塞进出租车,一口气拉到了演出的酒吧。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台。

她只是记得在黑暗的台角,幕布后,有人推了她一把,低声命令她:“晓乐,打起精神,该你了!”

欧晓乐上台后,下面的观众用笑声和掌声欢迎她。她心里一紧,那一下午都出了窍的魂灵才终于回到自己的身体。

当天的演出,导演团队破天荒地为她准备了提词器。一个临时找来的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悄悄地放在距离她视线45度的前角。那上面,有她本场演出的几个关键点。

当天的演出还算顺利。欧晓乐是攒底的演员,演出结束后,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欧晓乐二话不说,冲出酒吧,叫了一辆车来到医院。

尤暨就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春天正是流感和呼吸道传染病高发的时节,医院里人满为患。欧晓乐穿过乱糟糟的急诊分诊区,来到留观室,看到头上缠着绷带、胳膊和大腿都用夹板固定的尤暨。

他坠楼时的衣服已经不在身上了。不知道是谁帮他换上了条纹的病号服。他闭着眼睛躺着,右手手背上扎着针,一瓶液体从高处流下来,通过输液管进入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上戴着一个塑料手环,上面有一个编号:433。

欧晓乐不明白尤暨为什么躺在留观室里,还是在留观室的过道里。这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规的病房。感觉躺在这里的病人随时都有被蒙上白布的危险。

欧晓乐跑去护士站问,护士已经被前来就诊的发烧患者搞得头晕脑胀。她根本无暇听欧晓乐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在欧晓乐飞快的语速中提到的“尤暨”是哪一个。

就在欧晓乐快要发怒的时候,一个年长一些的护士过来问她:“你说的是不是今天下午120送来的那个小伙子?跳楼的那个433床?”

这句话一出口,刚刚还乱糟糟的分诊台顿时低了好几个分贝。听到“跳楼”两个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他们支棱起耳朵,在不同的角度偷偷瞄着欧晓乐,好奇地等着下文。

欧晓乐注意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她尽可能地淡定地回答:“就是他。”

年长的护士说:“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要住院做下一步的检查。骨科病房全满了,明天才有床,明天下午会送他去骨科病房。”

欧晓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追着问:“他的命保住了?不会死了吧?”

护士反问欧晓乐:“你是他什么人?”

从下午开始,欧晓乐就被警察反问。到了医院,还要被护士审。欧晓乐忍着不快,说:“我是他同事。”

护士所答非所问地对欧晓乐说:“那你还是尽快通知他家里人来医院吧。他身上多处骨折,要做手术。还有,他的脑子也受了伤,具体情况要明天找脑神经的大夫会诊后才知道。”

欧晓乐追问:“会很严重吗?”

护士说:“这怎么说呢?也许检查完没事,就是脑震荡;也许摔坏了就成植物人了。”

欧晓乐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护士又和她说了一遍:“赶紧联系他家里人吧。他有没有医保?你们先去帮他把住院手续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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