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在最美的季节开始前入职

乘车从医院到杨帆公司,只有三站地。欧晓乐通知了“乐起来”的男演员们,来了五、六个人。他们分成两拨,一拨人去欧晓乐家里搬尤暨的行李,一拨人到医院接尤暨出院。

三辆车,浩浩荡荡地,从不同的方向来到“天安智华”办公的写字楼。

公司所在的三层楼没有电梯。尤暨的一条腿上还打着石膏。他架着拐,被前同事搀扶着从车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层门口。

欧晓乐第一次到这里。杨帆的公司和她想当然的“办公楼”显然不一样。她嘟囔了一句。杨帆正好走下楼来接大家,听到了欧晓乐的抱怨,顿时觉得自己公司和自己这个老总的形象都打了折扣。

他招呼着前同事们,又和尤暨打招呼。他说:“抱歉啊,我们这个办公地点啊,是乙方提供的,目前条件有点差。要不,咱们搀着尤暨上楼吧。”

直到现在,尤暨都还是懵的。

从被送到医院的那一刻,尤暨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被割裂了。

躺在病床上,尤暨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

他说不出话,无法与外界沟通。医生护士通过每天检查得出的各种数据去评判他的生命指标。他们每天来查房,并不和尤暨做什么具体的沟通。他们知道他说不了话,所以也不用刻意去问诊。

他的手上扎着输液针,每天有6个小时,不同的药液会顺着塑料管子流到他的身体里。

护士一天三次送来口服药。她们会告诉他,这些药的名字和治疗的方向。名字太拗口了,尤暨记不住。他只知道,有一种白色的药片是止疼的,还有一种灰色的药片,是帮助他入睡的。

尤暨对治疗结果没有任何预期。他从楼顶上跳下来,是因为对生活失去了信念。躺在这里,他仍然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和信心。

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无处支撑的感受甚至强于在楼顶徘徊之时。那时的腿脚四肢还是自己的,还可以受到自我控制。后来躺在这里一动不能动,尤暨觉得自己更像是具僵尸。

当四肢不能移动,语言能力也被剥夺之后,尤暨感到自己的自主意识也在渐渐消亡。

欧晓乐是第一个发现尤暨眼神涣散、对外界信息已经不再敏感的人。

她去问过医生,外科医生无法解答她的疑问。她又在网上咨询心理医生。得到的答复是,尤暨这个情况,需要进行心理干预。

可尤暨不能说话,心理医生来了也爱莫能助。

“乐起来”公司在尤暨心如死灰的时候和他了断了所有关联。尤暨拿到的工资赔付少的可怜。这让公司里其他脱口秀演员心有戚戚焉。

同门师兄弟们接二连三地来医院看尤暨。在欧晓乐的鼓动下,大家也不管尤暨心里作何感想,见到他就是一顿强输出。演员们的生活偶遇、写段子时的纠结,段子里好笑不好笑的梗……他们都会自顾自地给尤暨讲一顿,管他听得进去听不进去,是欢喜还是烦躁。

欧晓乐甚至刺激同事们:“你们上台前的稿子都应该给尤暨过一遍。要是能把他说笑了,演出准能响。”

演员们居然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智慧。

于是大家就来了,冲着病床上吊着腿、输着液的尤暨一顿说。尤暨的病房没两天就成了脱口秀练习室。其他病床的病人和陪床亲属也坐在边上听。一整层的护工恨不能都搬着小板凳来等着听笑话。

医院病房成了脱口演员的排练场,还带观众。

尤暨的管床护士抓住欧晓乐,对她下“死命令”,不许她再招人来病房。护士怒气冲冲地说:“医院是什么地方?病人们需要休息,你看你们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欧晓乐一边道歉认错,一边悄悄地塞给护士和医生们几张演出票。白衣天使也需要快乐不是?

尤暨在大家狂轰乱炸的病房表演中逐渐恢复了一些生气。演员们能感觉到,在看到大家的那一瞬间,尤暨的眼神里是有内容的。他的眼睛在回应同事们的招呼。尽管,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出院前夕,欧晓乐和尤暨讲了杨帆对她的承诺。她替尤暨做主,帮他应下了这份工作。

“师父,你别嫌弃。这份工作挣的是不多,但是杨帆了解你,他不会坑你。

他还说管吃管住。他现在员工少,公司里有三间办公室,你可以暂住一间。他们楼里有洗手间和淋浴,吃饭可以买街道食堂的盒饭。

杨帆说他现在特别难,员工少,活又多,他还要自己出去跑业务,压力特别大。你了解公众号的运营,你可以写稿、编稿、做推送。做这些事也不用说话,也不用和甲方面对面沟通。他们会把工作流程写给你,你们可以线上交流。你一个人住在办公室,也没人打搅你。

师父!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就当我这是多管闲事吧。我就是见不了你这个样子。就算一辈子都不能说话了,你还能写稿。亲人没有了,你还有朋友。我们为你这么忙前忙后,就是希望你能重新活过来。

你好歹也要给我们个面子。”

尤暨的脑子里本是一片空白。接到出院通知的一刻,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

ook。即将离开的病房就像是禁锢人意志的监狱,虽然自由就在眼前,可一切都已经不由自己支配。

原来,死并不可怕。精神的无处安放,才令人忧惧。

尤暨此时的心里,不是绝望,是恐惧。

他不知道杨帆的公司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间办公室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工作和生活在等着他。

但是他只有接受。

他现在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

欧晓乐把一台旧手机递给尤暨。她说:“这是我去年淘汰的。你别嫌弃,手机卡给你装好了。”

尤暨打开手机,动作略带迟缓。他打开自己的社交软件,按照提示,一步步找回自己的账户,登录上去。

微信、短信和一堆未接电话的提醒扑面而来。尤暨被刺耳的提醒声和闪烁不断的小红点硬生生地强拉回现实世界。

他看看欧晓乐,找到微信里她的头像,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谢谢你,我努力。”

欧晓乐这个时候才感受到一丝触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圈有些红了。她就站在尤暨的对面,她冲他笑笑,低头在自己手机上也打了几个字:我们都要努力活下去。

尤暨算是接受了欧晓乐和杨帆的帮助。他茫然地站在一楼楼梯门口,左脚站立,右脚被石膏和绷带包裹,距离地面有五六厘米。他右边腋下夹着一只拐,在医院练习的时候,他初步掌握了借住体外用具保持稳定和行走这一系列动作的要领。

看着拾级而上的台阶,尤暨摇摇头,拒绝了同事们的搀扶,更拒绝了小师弟要轮番把他背上去的提议。

他对大家指了指自己。

手上拎着崭新的洗漱用具的欧晓乐明白了,她招呼大家:“尤暨自己慢慢走,他可以的。咱们先上去吧。”

杨帆立刻表现出了高情商。他能体会到,比自己年纪还长几岁的尤暨,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的尴尬和紧张。

他接过欧晓乐手里的东西,说:“你跟我上去看看卧具什么的应该怎么搞?快递到了我没拆,怕弄不好。”

同事们为尤暨众筹,买了一个轮椅。欧晓乐买了卧具。杨帆提供了他自己加班时候睡的行军床。几个人为了避免尤暨的难堪,纷纷在尤暨身边快步迈上台阶,去三楼自行找活干。

尤暨一个人,用时速5秒的速度,抬脚,触地,一手扶栏杆,一手架拐,一步一步地挪上台阶。

每层两折楼梯,每折楼梯十三级台阶。尤暨喘着粗气,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走完了72级台阶。

走到三层,就能感觉到顶层的温度明显高于楼下。楼梯角落里有一个通向楼顶的白色简易小门,上面挂着一颗崭新的黑色大锁。

尤暨看了一眼,随即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楼道的东边和西边都有一扇窗,上午,光线从东侧的窗子里照射进来。楼道南北两侧各是一排房间。这样的布局像极了尤暨高中时的教学楼。

听到尤暨拄拐的声音走近了,欧晓乐从南边的一个房间里迎出来。她跑着过来对尤暨说:“师父,你进来视察一下吧。”

房间朝南,阳光满屋。窗外的桃树开花了,距离窗户不远的紫藤正在努力地攀爬。在房间的东北角,有两个铁皮柜摆放出了“一”字型,后面隔出了一个三四平房米的小空间。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一侧靠着墙,安静地摆放在里面。

杨帆对尤暨解释:“这是我加班时候睡的地方。晚上躺在这里避光,也不吵。卧具都是晓乐给你买的新的,你就先暂时住这儿,等找到住处再说。”

铁皮柜外面就是办公空间,房间看上去有30平方米,摆放了四套办公桌椅却只有一个台式电脑。杨帆说明:“员工们都去下面街道驻场服务了,即使来临时办公,他们也会去另外两间办公室,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我刚升了级,你先用这台。”

杨帆又带着尤暨看了洗手间和淋浴间,欧晓乐把街道的订餐微信二维码贴在电脑旁边的墙上。杨帆打开电脑,向尤暨交接办公密码和办公室的钥匙。

尤暨放下拐杖,坐在大家送给他的轮椅上。打开杨帆的工作列表,一席文字扑面而来。

这才是尤暨熟悉的世界。

前同事们为尤暨安置妥当就赶回公司准备演出。杨帆用了一个小时为尤暨介绍自己的工作内容。六个街道办事处的官方公众号的稿件编写和运营。这些街道公号每天发一次稿,每次发稿1-3篇,以图文为主、视频为辅。

大多数稿件由街道的宣传部门提供,稿源来自于下面社区的信息、新闻和故事。尤暨需要把稿件的内容进行凝练梳理,优化标题,美化图片,发布后最好能在其他平台进行推荐,增加稿件的曝光度。

“尤暨,你记住,你这个活,第一不能出错。内容不能有错,工作流程也不能出错。我拉你进了六个街道的宣传群,他们会把稿件发到群里,你改完之后,一定要发回群里,他们的领导,领导审核后才能发布。这个工作流程我给你写在工作手册里了。

你千万要记住!宁可不发,也要等着他们审核回复。你和他们所有的沟通都在群里,不要用私信!不要用私信!一定要在群里回复留痕!

第二,他们各个街道就是要公众号的曝光度。咱们要把他们公号的粉丝量、阅读量做上去,必须要做到万级。如果每个月都有几篇稿件能做到十万加的阅读量,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不然明年人家就找别的公司做了。

现在你来了,我就有时间去和做流量运营的公司谈合作,找企业给咱们导流。我干这个的心得就是,做好内容只是第一步,现在必须要用互联网的玩法做加持。不过这个你不用管。你就只管专心致志做好稿件,其他的我来负责。

咱们公司就剩下五六个人了,在公司群里,有具体事务我会统一安排,你照做就行。”

杨帆觉得自己可以走了,他中午约了局,要去给自己的公司谈新业务。尤暨来之前,杨帆隔三差五就要住在办公室里。

六个街道群,六个甲方。里面从股长、科长到副处长,每个人都要发表意见。通讯员写完了稿子,杨帆改,改过之后反馈到群里,再由股长、科长改。有些涉及到街道领导的,就要等这些领导亲自过目后才能回复。上午的稿子能一直改到晚上,从起点改到终点,再从终点改回起点。

每周都有那么几次,稿件在无限的循环修改中被折磨地失去了初心。杨帆创业的热情也在一次次文字修改中逐渐磨灭。修改后的稿件失去了文字本来的韵味,内容正确而无意义,就像是被反复烧沸的白开水。

杨帆有多少回,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和街道的领导们掰扯一番。想要流量,想要高阅读量,就不要把每篇稿子都改成工作报告啊!

冷静下来,杨帆当然知道,甲方爸爸是不能招惹的。看见尤暨打开电脑阅读稿件的样子,他在心里有了一丝庆幸。尤暨再不耐烦,也不会抄起电话冲着甲方嚷嚷。

他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想到这里,杨帆对欧晓乐还有了一点点感激。这个忙,说不好是自己帮了欧晓乐、尤暨,还是他们帮了自己。

走出办公楼,嗅到天安街头的桃花暗香,杨帆下意识地念叨:“最美的季节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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