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将散落一地的迫击炮零件都收拢过来,放在少校的身边,虽然躯体和武器的某些部位和零件已无法一一找回,但它们合放在一块儿,却拼铸出了一尊完整的军魂。这尊军魂迅速地占据了虎子的肉身,让他从灵魂深处为之一振。

虎子默默地为少校合上还微睁着的双眼,在晚风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南走去。河浪拍岸的声音一起一伏地传了过来,虎子心头一喜,脚下加快了步子。

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团火苗,虎子警惕地猫下腰,借着膝盖般高的枯草的掩护,他悄悄地向火苗摸了过去。走近了,他看清了,是十几个日本兵正围着一堆篝火坐了一圈,他们边说笑着边嚼着嘴里的美食,有些还互相敬着酒。不时的有日本兵往火里添着枯树枝,火苗在柴火“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肆意地跳动着,照亮了一张张似醉非醉的红脸。有几个日本兵还趁着酒兴,手舞足蹈地扭起了粗短的腰身,好像是在跳什么日本民间舞蹈。

“看来他们是在提前开庆功宴了。”虎子默默地想着,“现在尽情地跳吧,呆会儿让你们尝尝这家伙的厉害!”虎子边伸手摸手榴弹,边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他注意到在篝火南边不远的土路上停着五六辆日本军用卡车。

五六辆卡车上就只有十几个日本兵?这么说来这些卡车不是用来运送步兵的,既然不是用来载人的,那么就是用来运货的喽!战场在西北面,而在南面这么远的地方却出现了鬼子的辎重运输队,这小鬼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

“不行,先弄明白情况再下手也不迟!”想到这儿,虎子慢慢地向后退去,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南边的夜色中了。

不一会儿,他从卡车旁边冒了出来,卡车附近并没有巡逻的日本兵,看来他们都在那儿参加“篝火晚会”了。卡车上都是黑色的橡皮筏子,有几只已经充了气,大多数都还瘪着,每辆卡车上少说也有二十来只,整整五辆卡车。虎子粗粗估了一下,按每只筏子载五个日本兵来算,这些筏子至少可以载一个大队的鬼子兵。

“乖乖,原来鬼子耍得是声东击西的计策啊,想从这儿乘着夜色溯流而上,包抄到我军的后方,来个前后夹击……”虎子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而脑子却飞快地转着,“必须趁鬼子大部队没赶到之前,赶紧毁了这些装备。”他摸出了手榴弹,压低了身形,从暗处向鬼子靠拢过去。趁着几个鬼子往火里添柴火的时候,他扯下了手榴弹的导火索,扔了过去。

喝得半醉的鬼子还以为是同伴在添柴火,一开始并没在意,直到发觉手榴弹木柄后“哧哧”冒着的白烟才清醒过来,再想拔腿跑已经来不及了,爆炸声和惨叫声在冰冷的空气中荡漾开来,而虎子却感到浑身热乎乎的。他返身从卡车上拽下了一只充了气的皮筏子,又从地上捡起几只还燃着火苗的树枝,把它们扔进了五辆卡车的车厢里。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种奇袭后的兴奋劲一下子从他的后脊梁上窜了上来。

他刚拖着那只皮筏子朝河岸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声音。他警觉地将身子转向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右手握紧了勃朗宁手枪的枪把。

声音是从那堆瘫倒在地上的日本兵中发出的,除了那十来具不会动的躯体外,还有一个身子在微微地挪动。那个低沉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呻吟。

看见虎子走了过来,那个身子本能地向后猛挪了几下,动作幅度一大,呻吟声就变得更急促了。

虎子看清了那张因痛苦而导致五官挪了位的脸。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在虎子的逼视下透露出恐惧与绝望,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乞求,一种人类渴望延续生命的乞求。

虎子从他沾满血污的黄呢子军大衣上辨认出,这是一个从军校毕业没多久的少尉,此刻他的右手正哆哆嗦嗦地向怀里摸去。虎子一边警惕地掏出手枪逼住他,一边拨开他的右手向他怀里摸去。

怀里并没有手枪,而只有一张硬纸片。虎子摸出来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孩子,三个人坐的位置和少校那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看女人身上的和服和男人头上的战斗帽,虎子还真以为这又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照片上的小孩也只有一两岁,和少校的小孩一样,扬着笑脸坐在当中。看着照片上的小孩,虎子觉得手里的枪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枪口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你小子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虎子边说边搜起身来,除了一支王八盒子外还有一张地图。虎子展开地图看了一下,上面都是日文,除了右上角“上海及周围地区敌我态势图”这几个中文字外,其他的字他一概不认识。他觉得这张地图很重要,就把它揣在怀里了。那支王八盒子他作为战利品别在了腰间,然后将那张照片卷吧卷吧,握在手心里,扭头向皮筏子走去。

虎子心肠软在村里是有目共睹的。在家乡玩林子的时候,他从来不用石头砸那些还不会飞的雏鸟。有一回,一只还未长羽毛的猫头鹰从鹰巢里掉了下来,老鸟扑棱着翅膀围着雏鸟叫得那个凄惨,虎子看不下去了,就冒着被啄瞎眼的危险将雏鸟送回了鸟窝。为此,他爹就不让他去当兵吃粮,按他爹的说法,心肠软的家伙在战场上肯定要吃亏。

可眼下,他放走的是日本鬼子,不要说是老鹰了,就是饿狼也没他们这样凶残。不错,那个日本少尉是有个家庭,可有家又怎么了?老王头不是也有家吗?小伍不是也有家吗?少校不是也有家吗?还有那些千千万万逃难的中国百姓,他们都有家!可他们的家都让这些日本畜生给毁了!都给毁了!

想到这儿,一股怒火冲上了脑门,他“忽”地转过身,回到日本少尉面前,少尉已经奄奄一息了。虎子从腰间拿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放在他身边,嘴里嘟哝了一句:“是死是活,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虎子划着皮筏子向西而去,身后传来了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虎子将手里的日本照片撕个粉碎,扔到了彻骨的寒风中,嘴里只迸出了几个字:“还算是个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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