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梦回童年家

梦境升起。梦中,我回到了曾经居住多年那栋单元楼。

我经常梦到这栋楼,这个单元门和这个屋子。但这一次不同,我在梦中醒了过来。我感觉到一阵颤动,紧接着是一股温暖的暖流从内心中流淌出来。我知道我在梦中。我用力捏了捏手指,并不疼。但我能感觉到我在“捏”手指。换言之,我能感觉到手指上承受到了些许“压力”,但没有“负面的”疼痛的念头。

我对这栋楼一直有很深的羁绊。上大学之前,我家还住在老爹单位分的单元楼的五层。这是经典的苏式单元楼,是赫鲁晓夫楼的升级版,全国各大城市都能见到,仿佛是用同一套图纸建设出来的一样死板。

这种楼房一般五层到六层,没有电梯,多数是一层两户对门的户型,也有一层三户的小户型。每层楼都不高,每户面积也不大,但每家都备齐了厨房、卫生间、阳台、煤气和暖气,甚至还可能会有石材砌成的浴缸。这种楼往往有一个非常常见的设计,就是一条“垃圾管道”。现在的楼房早就没有这种会藏污纳垢的垃圾管道了,而那种古老的楼会有。在每层楼梯拐角的地方,都设有一个不大的正方形小开口,把垃圾直接扔进去,然后不锈钢的盖子欲盖弥彰地盖上,垃圾就会顺着管道滑落到一层室外的垃圾堆上。这真是一个看似高明实则愚蠢的设计。

这种楼的外立面,往往用砖纹装饰。但事实上,有很多这种楼并不是砖砌的,而确实是钢筋浇筑混凝土结构的。

结实,廉价,公平,而且朴实。这就是我对这种楼房的印象。

我家住在我爸单位大院里的这栋楼里,已经很多年了。从我上小学,一直到我上大学,都住在这里。尽管老爹从单位跑出来炒房,但似乎单位一直也没把这套房子没收回去。

直到前两年我上了大学,搬到宿舍,爸妈才出这里搬出来,把这套房给抵押出去,加入炒房的资金中。在老爹的强力驱使下,他俩搬到一个很简陋的半地下室。我觉得像我妈这么温和的妇女如今真的是非常非常少了。今天的话,老婆肯定会跟这么疯狂的老公离婚的,哪里会有这种“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只因为我爱你”的夫唱妇随的事情发生啊!

一个又一个念头和情绪在我的心中此起彼伏。我在脑中一个劲地念叨着小光告诉我的话:“多观察,不要起念头……多观察,不要起念头……”

我开始尝试观察。我抬起头,看到天空是雾蒙蒙的,看不到太阳或云彩,我也分辨不出当下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低下头,似乎没有看到脚,但能感觉到脚踩在地面上,也能看到地面斑驳的水泥。我本想环顾四周,但我似乎具备了360度的视觉,不用“环顾”就可以看到,四周是熟悉的场景:自行车棚里,停着一堆破旧的自行车;人行道边的花坛缺乏养护,杂草和野花丛生;路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没有鸟,没有猫,什么会活动的东西都没有;只有风微微吹动,可以听到树叶发出轻轻地哗哗声。

我向前走了几步——或者飘荡了几步——来到楼道门口。楼道门口停放着我的自行车,黑色的28大杠。我非常喜爱它。

我的内心微微起了波澜。是的,我升起了一个“喜爱”的念想,紧接着的是“怀念”。

这种波澜震荡开来。我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柔软、模糊、混沌……

我不想就这么失去这个机会,我还没有走进楼道里,我还想再看一看……

眼前的世界已经融化了,开始变暗,变得一塌糊涂。

“旋转。”我突然想到小光曾经告诉我的,“当要掉线的时候,要旋转。”

怎么旋转?

不管啦……不就是旋转嘛!

我生出了一个“旋转”的念头。

我感觉到我自己在飞速旋转着,好像在一台滚筒洗衣机中被搅拌,好像被拴在绳子的一头被抡起来,好像坐在一辆不停歇的360度过山车……虽然旋转,但没有眩晕的恶心,我只是感觉到自己在“旋转”。

随着我“旋转”,眼前的情形似乎变回清晰,融化中的世界慢慢重新凝聚起来,视线模糊的物体边缘渐渐锐利清澈起来,一切事物渐渐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

眼前的景象渐渐由模糊和抖动变得逐渐清晰,就好像我儿时看过的古老的需要用很长的天线才能接到信号的电视机。随着天线的调整,电视机里的画面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我现在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随着我回到梦中的“现实”——这个我曾经住过的这栋单元房的楼道门口的时候,我的“旋转”慢慢地停止下来了。

我不敢再升起任何念头,不敢生发出任何情绪。我试着去放松,回到一直以来的放松状态。我向楼道门口看去,刚才还在的自行车不见了。

我试着去接受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我在梦里。一切的“不合理”其实都是合理的。

我想走到原来的家里看一看。我向楼梯上走,一阶,两阶……一层,两层……但第三层楼的时候,台阶断掉了。我能看到四楼就在楼上,但三楼到四楼的台阶断掉了,只剩下露出钢筋的破碎的楼板。

我在想,我要怎么上去。

我要上去!

不要有情绪,不要生气,不要紧张,不要着急。我要试着接受这一切,因为这是在梦里。我要如履薄冰。因为,一旦有激烈的情绪,这一切的海市蜃楼就会消失。

我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小光说得对,观察,但不要生念头。

我抬起头,看见小光坐在四楼上断掉的台阶边沿,两只脚伸在外面晃荡着,漂亮的鞋子格外显眼。

“你做得太棒了,哥们!加油!”他对我喊到,“好久没有遇到像你这么棒的了。”

“谢谢!可是,兄弟,我怎么上去呀?我想上去。”我对他喊到。

“这是你的梦呀。”他提醒我,“你的梦,你的世界。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啊。记住,这是你的梦。”

“可是,没有楼梯了呀。”

“我问你,你到底是想爬楼梯,还是想上来?”

“我是想上来呀。”

哦,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我心里想,我要上去。我上去,我要坐到他身边,上去……

一瞬间,我就坐在他身边了。

我也是双脚荡在断掉的四楼地板外面,吓得我,赶紧把腿收回来。

“对了嘛,哥们,你不是要上来嘛。你想要的东西不是走台阶,而是上来。”小光拉着我站起来,“人嘛,经常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一开始,这个人想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终点,走着走着,他就忘了他的目标了,反而被各种岔路吸引……”

我抬起头,看到四楼到五楼间也没有楼梯。楼板断掉了,破破烂烂地,钢筋都露了出来。

“我想上去。我想回家看看。”我对小光说道。

“去吧,我等你。”

于是,一念之间,我就站在五楼的家门口。我想在兜里掏一掏钥匙。可是没有。但想到我要进去看,我便推开门,进去了。

家里还是童年的样子。一进门,是铁腿的、红色的油漆斑驳木质桌面的折叠餐桌,折叠起来倚在墙边。门厅左边是刷着绿色油漆的卫生间的木头门。进入卫生间有一个小小的台阶。再往前是满是油烟和乱糟糟的厨房,纱窗上满是油污。虽然脏乱,但厨房中满是温暖甜美的气味。门厅右边的最里面,是敞开的两间卧室的木头门,一间是我的,一间是父母的。

两间卧室里,一切如记忆中的样子——拉着很长天线的电视机,放在有玻璃柜门的电视柜上。桌子上压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一些看不清字迹的便条和模糊的照片。床上的蚊帐胡乱地卷着,被子堆在一边。墙上的挂历,边角已经泛黄了。

这个角落,曾经有很多美好的回忆;那个地方,也曾经是童年快乐的记忆……似乎很多年的幸福场景都涌上心头。

我徜徉了很久,不舍得离去。

我努力让自己不生念头,但温暖的泪水依然从眼角流淌下。

我想,这周末回家和爸妈吃顿饭吧。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吃饭,也有很多天没有给爸妈打电话了。我很想他们。

小光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对我说:“你想见爸妈,就回去见嘛。”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感叹到:“现代的人呀,什么祈祷啊,什么崇拜呀,什么信仰啊,都是假的,都是扯淡。只有家里的父母,才是真正保佑你、庇护你、爱你、希望你好的人。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管不顾,对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闻不问的人,现在真的是太多啦。这世人啊,真是颠倒迷惑、迷惑颠倒,何时了哦”

我笑了笑,点点头,说:“嗯,你说得对。我明天一早就给爸妈打个电话,周末回家吃个饭去,带大萌一起。我妈最喜欢大萌了。”

“是呀,其实爸妈想要什么呀?不过就是说说话,知道你过得好,就安心啦。”小光说,“话说回来,我推荐你的几本书,都买啦?”

“买了呀。”我说,“不过还没有看。”

“嗯,看着玩。书是好书,挺好玩的,但也别太当真。很多事,一人一个看法。你按照你自己的经历,去观察就好了。”

“谢谢你,你说的很有帮助。”

小光笑了一下,我们也没再说话了。

清早起来,我的眼角还是湿润的。洗漱以后,吃过早饭,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我跑到教学楼外的插电话卡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老妈接的电话。

听到我打电话,她还是很开心的。听说我周末要带大萌回来吃饭,她简直是开心坏了。我都能感觉到她的笑容要从电话的电波中洋溢出来。

听到老妈过得很好,我也很开心。老爹一早就挤早班公交车去郊区的一个小区,办理抵押贷款以及收房租的一些事。怹老人家的事业现在搞的真的是如火如荼。

中午吃过饭,我和大萌、乔安娜、王胡子、霍鹰五个人,找了一间没人的教室开始密谋。

在等另外仨人的时候,我告诉大萌周末想带她回家一起吃饭。

她红着脸点头同意了。

先是乔安娜到了,然后是霍鹰,最后是王巨君。他抱着一大摞打印好装订好的资料,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份。

“这是啥?”我问。

“国内历届大学生数学建模大赛的真题和参考答案,以及数学奥赛、詹金斯国际数学与计算机大奖赛和NASA主办的蓝色星球杯数学建模对抗赛的真题。”王巨君一本正经的说,“很多资料都是从数学系和计算机系学长、特别是博士前辈那里一个头一个头磕来的。”

“非常了不起!”乔安娜伸出大拇指。

我们也都点头称是。

这次竞赛,本质上就是一次生存淘汰赛。三天之内,三道不知道什么样子问题,全球同步,能按时上传解答方案、并能就课题的模型和方程的运算自圆其说,恐怕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至于能不能排名靠前,我想,恐怕只有靠老天爷的提携了吧。

在这几天里,我们每个人都认真阅读了这些复习材料。

坦率的讲,对于这些东西,我统统看不懂。作为一个文科生,这些数学符号、公式和图形简直如天书一样。

看到后来,干脆放弃了。

霍鹰比我聪明,王巨君比我有热情,他俩的进境都比我快。霍鹰甚至已经用计算机数据库程序尝试着复原一些竞赛题目中模型代码,每天在宿舍里敲着计算机,沉迷投入。

我问大萌看得怎么样。大萌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我也看不太懂。不过娜娜她有信心就好啦。”

我觉得她说得对。

到后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了一下午,看得我眼都花了,感觉这些怪模怪样的数学符号一个一个的都扭动身躯跳起舞来,仿佛一堆火柴人一样活了过来。

不行了,算了吧,我要去食堂吃晚饭,然后四处遛遛,缓缓神经。

大萌随球队去别的学校参加比赛了,很晚才会回来。我一个人吃完晚饭,就在学校里瞎溜达。我想试着把脑子里的事情放下,寻回一点清静感。于是便在傍晚夕阳的余晖中沿着小路散步。树影婆娑,操场上欢笑声和激昂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然而这些似乎与我无关,疲惫感笼罩着我的全身。不知道是学习数学的压力,还是这几天梦境与现实的冲击,总有一种无名的茫然感驾驭着我。我放弃了思考,信马由缰,七拐八弯,不知不觉,居然绕到了学校最深处,就是鬼楼所在的地方。

我吓了一激灵,怎么傍晚走到这个没人出没的地方来了,哎呀,得赶快逃掉。

于是,我回过头,就想沿原路返回。

突然,我不经意看到,从不远处院子另一侧的月亮门里缓步走出几个人。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个特别显眼的大光头,油光锃亮又大又圆的脑袋,光可鉴人——是校长。另外有几个人跟着他,其中还有外国人。

我听到他们在聊天,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悄悄转到院墙的另一侧,隔着院墙偷偷听他们都在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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