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雨至

京城外,高山行宫。

今日天空上的云层积得很厚,但是空气异常的闷热,抬起头能看见灰白交织的云朵,隐隐的像是把天遮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纱。

要下雨了,夏日里但凡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代表着要下雨了。随着不知道从旷野何地吹来的一阵风,天空上的云层聚拢起来,隐隐地把灼热的阳光都遮挡在外面。

风吹在行宫别院的树梢上,只见那些细长的树枝弯曲了身姿,树叶在摇摆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此时甚至听不见往常鸣叫的夏蝉。

山雨欲来风满楼。所以风向来都是雨的先行官,当急速的风充满了整个行宫,这也就代表着雨的脚步即将到来。

行宫之内早早有宫人将高山行宫所连接的流水渠阻断,否则一旦下雨,整座高山行宫很有可能被雨水所淹没浸泡,那么这间宫殿短时间内就无法在此居住。

也许是最近烦心事太重,也许是天气太过炎热,除了前几天上朝的时候老皇帝出过面以外,这些天来他一直都窝在高山行宫里,真是连宫殿的门都不随便出去。

最近几天处理朝政的事情,要么是把奏折送来这里,要么是由太子殿下带着百官处理,官员们都很少能见到老皇帝的身影。于是免不了开始有流言蜚语横行,甚至有些人在暗地里已经偷偷地在谈论老皇帝的死期不远了。

将杨相的府邸抄家之后,从里面查出了一部分贪污受贿的账簿,于是也因此抓捕了一大批的官员。除了个别行为极其恶劣,又查出其他有关人命的案件后处决的之外,大部分的官员要么被罢职免官,要么就被流放。

虽然如今禁军还驻守在京城之内,巡防营也每天日夜不断地在坊间巡逻,但是老皇帝的手段并没有想象上的那么剧烈。比起跟百官想象中人头落地的场景来看,如今的局面已经说得上是相当的温和了。

最近接到奏折除了举报揭发的就是自行请罪的,明明乐王爷的车驾还在路途之上,可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情。杨相倒了,老皇帝稳住了朝局,太子登基已成事实。如今谁心中若还有异议,那就与谋反无异了。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心心念念能够作为傀儡操控的乐王爷,如今早就在这京城之中,他每日呆在高山行宫之中也很少出门。行宫之中的护卫以及宫人都是绝对忠诚于老皇帝的奴仆,绝对不会有人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他之所以比车驾早半个月赶到京城,一方面是为了帮助皇帝稳定朝局,另一方面他是担心老皇帝的身体可能支撑不到他到来的那一天。

太子今天一早就处理完了,诸多奏折那些相互揭发的,他也许还翻来看看,至于那些上书请罪的,他是看都不看的就让宫人们拿走丢掉。

当初犯下错误时不知悔改。如今事到临头屠刀悬颈了,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求饶。那些被贪污的赃款,那些被陷害的百姓,谁来给他们公道?

只不过如今老皇帝的身体确实不好,所以他也不愿意把整个京城变得腥风血雨。毕竟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他明天一早就驾崩,面对如今的局面,太子即使有乐王爷暗中辅佐,都不一定能够稳得住那些心怀叵测的士族们,一定会借着皇帝驾崩而继续弄权。

所以在整治掉一批人以后,必须要安稳住大部分人,这也就是老皇帝如今手段温和的原因。他必须能够把这个国家平稳安定地交到自己小儿子的手里,至于那些该死该杀的贪官,大可以等太子殿下掌握实权之后,一点一点将它们剪除。

如今可以把这朝堂比作成一块被藤蔓缠绕腐朽了的石碑。而那些吸血的蛀虫贪官就是那些该被剪除的藤蔓,只是如今若不剪除,石碑总有一天会被藤蔓彻底腐朽崩塌。可若是着急解除,就可能因为巨大的力道直接将石碑也跟着一起击碎。

所以在去掉一部分最有威胁的官员之后,如今的局面必须用温和的手段,先让他们放松警惕,把一些可以拉拢和使用的臣子都收拢到太子手中,然后再做减除官员的准备。

老皇帝担心自己支撑不了多久,虽然表面上他的身体没有异样,可实际上已如风中残烛,朽中之木,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如果真的有一天倒下,那就是彻底倒下了。

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疾病,只是因为常年的疲惫劳作,心力衰竭,加上如今年纪大了,因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些错事而感到后悔,如今也有时会噩梦连连。

乐王爷现在天天待在高山行宫之中,其实也是想陪着自己这位年老的哥哥走完最后一程。他虽然与皇帝兄弟相称,可当初的夺嫡也好,党争也好,他都根本因为年龄太小没有经历,所以才幸运地活到了现在。

遥记得自己曾经还有诸位王兄,可如今活着的……也算活着吧,毕竟先帝爷去世之前曾经留下过铁令,不允许皇子之间手足相残。所以老皇帝登基之后,只是将那些企图杀害自己的兄弟手足尽数关进了禁院之中,至死都不允许他们再迈出院门一步。

如今听说那座深邃冷僻的禁院之中好像还有人活着,但也只是活着……

“咳咳咳……”

老皇帝本来陷入沉睡,却忽然咳嗽了几声。他偏过头,从嘴角吐出几口带着暗红色血液的浓痰。没等他说话,从旁边就递过来一杯温热合适的茶水,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让他慢慢饮下。

勉强咽下茶水,才能将嘴里翻涌出来的血腥味道压下去。但是紧接着刚刚下肚的茶水就被一股剧烈翻涌的呕吐感重新顶上喉咙。

“呕……”

幸好床榻边一直放着一个精致的木桶,用来承接老皇帝呕吐出来的秽物,此时木桶底部已经有一层暗红色混合的粘稠物体。

乐王爷又重新倒了一杯茶水,他伸出左手轻轻拍抚着老皇帝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是把茶水递到对方的嘴边。这次并不是让对方饮用,而是让他用茶水漱口,将嘴里的血腥味去除掉。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真的不传林太医来看看吗?”

乐王爷看着老皇帝有气无力的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旋即将口中带着血沫的茶水吐进木桶之中。

他紧锁着眉头,黑色阴影在他的额头中间聚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原本一向充满精神明亮的双眸,此刻却流淌着悲伤与黯淡的神情。

虽然面前躺在床榻上的这个老人是自己的皇兄,是如今大齐天下的皇帝。可是对于乐王爷而言,对方始终是自己记忆里那位年长的兄长,那位肯包容自己和教育自己的长辈。

乐王爷是遗腹子,所以他对先帝并没有什么印象,在他心中面前这位皇兄就是如父亲一般的存在。

“不……不必了……没用的。”

老皇帝心里很清楚,也许是因为杨相倒台的原因,自己心中的一块郁结忽然被解开,这也导致他的精气神一下子垮了下来,身体紧跟着就马上要不行了。

本来杨相就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总是担心自己在没有处理好朝堂的时候,就忽然有一天撒手离开人世,将如今朝堂上的烂摊子直接丢给了自己还年幼的小儿子。虽然自从立对方为太子之后,他自己一直将这位小太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可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你可以教导孩子做人的道理,处事的知识,可终究那些只有通过历练才能得来的经验,只有靠他自己去尝试才行。

“前些日子明明还好啊,怎么这两天就天天的呕血呢……”

乐王爷脸上阴沉的快要挤出水来,上一次叫太医来检查老皇帝身体,太医院中年龄最老,资格最高,经验最丰富的林太医来了都没有多说什么。

“大约是时候到了……哈哈,人嘛——难免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等到我死了之后,只能劳烦你在京城多待些日子,帮帮你那不成器的侄子。”

“皇兄,人还没死呢!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的那个大侄子真的算是聪明伶俐。他虽然年幼,可是谁都是从年幼的时候过来,都是从没有经验变到有经验的。”

乐王爷拍打着老皇帝的后背,帮其顺气,让对方能感到舒服一些:

“只要帮他把基础打正打好,将来无论经历什么样的风雨,他这棵树会越长越高,最后变成一棵参天的凌云木。”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了,等京城的事了之后,赶紧去一趟金陵吧。”

老黄的自然知道乐王爷发生的一切,包括当初那个顶替乐王妃而最后与乐王爷相爱并且怀孕的萧家女子。

自从江城之中传出乐王妃的死讯已经过了半年有余,而当初身怀有孕还负气回家的女子,如今早就已经产下了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乐王爷早早就在金陵肖家安排了密探,几乎天天有人将母子的信息传到他的手中。当初逼着女子离开,为的也是做一个了断。

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可以无牵无挂的来到京城替老皇帝谋事,另一方面,他打算在之后的朝堂纷争之中揽过兵权,甚至只亲自带兵去攻打蛮族,这是为了报复当年乐王妃被杀的仇。

至于还有非常小的那一方面就是……出自于乐王爷的私心,他想要给萧小妹一个真正的名分。对方顶替了自己妻子乐王妃的身份,可是终究是以假乱真,对方无法与自己的亲人朋友相会,也无法做出一些自己真正发自内心的举动。只能每天装着贤良温顺,把自己伪装成已经去世的乐王妃的模样。

虽然萧小妹嘴上从来没有抱怨过,可作为她枕边人的乐王爷心里非常清楚,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她的内心只会更加的压抑。

所以除了萧小妹怀孕这件事以外,剩下的事情都在他的把握之中。将对方赶回金陵萧家,然后他就可以无牵无挂的来到京城谋事。等京城的事情完结之后,他再大张旗鼓的去到金陵,名正言顺的将女子重新求娶回来,成为自己真正的王妃。

“皇兄就不必担心我的事情了,金陵那边实时有消息传来,我心里还是放心的。”

乐王爷摩擦着老皇帝的后背,感觉对方的呼吸放缓了之后,才扶着他慢慢从床榻上坐起来,将两个柔软的枕头塞到他的腰后。

“我知道你想与蛮族开战,可今实在不是时候。等我死后,璋儿稳定朝局也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你呀——先回金陵娶把老婆孩子安顿好再说,开战的事情不能着急。”

老皇帝一死,朝局定然动荡,即使太子登基之后,以制三年之内不能随意更改国策,也不宜发动大规模战争。那么乐王爷想要复仇的计划,就只能暂时性搁浅。

“皇兄放心,我心里清楚。可蛮族始终是心头大患,这些年来关外北境时常有烽火狼烟,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发动,可是历年来侵扰不断,边疆各州的百姓苦不堪言……”

乐王爷本来还想要据理力争,可看到老皇帝疲惫且浑浊的双眸,顿时把嘴中想好的理由尽数咽了回去。

他沉吟了半晌,最后低低的说了一句:

“皇兄放心,我会等到大侄子把朝堂稳定了再去报仇的。”

之前那些话说的冠冕堂皇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没有人能够说的清楚,就连乐王爷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最后说出的这句话却一定是真的,是发自于内心最真实的话语。

“好……我就放心了。”

老皇帝听到乐王爷如此说,他才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苍老且疲惫的面颊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想要坐直自己的身子,可常年缠绵病榻的身体现在是绵软无力,只能沉沉的靠在软垫上面。

这时太子推门而入,他原本的愁云紧锁,但是在走进来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父皇担心,于是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那些家伙就连一点新的花样也没有,现在每天不是告发别人就是自行请罪,来来回回总是那么些话,说来说去也不嫌烦。”

他把手里的几分奏章随意的扔在案头,看着在床榻上坐起身子的父皇和坐在一旁矮凳上的乐王爷。

目光从自己父亲苍白的面颊移动到床榻边还沾着些许暗黑血迹的木桶。看到那一抹并不刺眼的红色,却让年轻的太子心中仿佛被刺进了一把利剑,每次随着心脏的跳动都隐隐传来一阵剧痛。

“最近没发生什么事吧?”

老皇帝借过乐王爷递过来的手帕,在自己的嘴角上擦了擦,然后直接将手帕丢进木桶之中。

他这些天几乎连床都不怎么下,外面的事情更是一概不知。可能是因为病体加重的原因,有些事情太子也不愿意跟他分享,只是劝解他要好好养病。

他也明白自己儿子的孝心,可也许就是操劳的命吧,即使坐在床榻之上,身体可以停下,可心里的思绪却是一刻也不能停下,这也许就是太医所说的忧思成疾,心神损耗吧。

“朝堂上没什么大事儿,既然定下梁先行去处理云州赈灾的事情,儿臣已经让吏部发下调令,由他暂代云州刺史。让其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往云州赴任,暗地里我安排了十五名暗探好手保护他的安全。”

虽然如今朝堂局势渐渐安稳,那些即使有过小心思的百官,也因为群龙无首,而只能躲在自己家中瑟瑟发抖,应该没有谁在此时此刻有心思去处理云周的事情。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太子殿下还是安排了暗地里的人去保护梁贤行的安全,毕竟总不能出现新上任的云州刺史,刚到任上就突然暴毙的事情。

老皇帝点了点头,表示很赞许太子的手段。这件事情既然敲定了,表面上要雷厉风行的去做,暗地里也要谨防那些人的阴损毒招。

“还有件事情,驿站那边传来消息。夏知蝉说秦姐姐失踪了……”

“你说什么!”

皇帝激动的胡子乱颤,他差点直接从床榻上蹦下来,还是一旁的乐王爷见势不对连忙摁住了他。

乐王爷此时也是一脸的狐疑,他并不知道太子嘴中的秦姐姐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能让一向镇定的老皇帝变得如此失态。

“您别着急……据说人已经找到了。”

“小兔崽子,说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说话说一半,你是想吓死你老子我!”

老皇帝只能翻了个白眼,怒骂两声。

乐王爷抽了抽嘴角,却没有说什么。你骂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小兔崽子,那你莫非就是老兔子?

咔——随着远处的一声雷鸣凝聚在京城上空的云团终于是落下了第一滴雨。

雨水敲打在高山行宫的边角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下雨了……雨过之后,也许就是个好天了。”

一袭布衣的春不眠,走到了高山行宫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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